一纸诏令,果然如葶苈国为揣测的一样。到最后也说不上是乐府没了还是太乐令没了。
昨日两人敢做此断言仅仅因为一个字——势。
正当众人看着那张贴的诏令,只听背后有一太乐令的人对旁边一个人低声说到:“这可倒了霉了,这么一合并就得跟那个王葶苈一起了,这人心这么狠,为了撇清自己,居然连个小孩子都能药死,我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谁说不是。”
这话入了葶苈的耳,字字扎心,他正想悄然离去,只见国为、辛丹都对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介意这个事,他对二人苦笑了一下心想,流言虽可畏,但是人做每一件事不可能所有人都理解,只要始终有人是明白自己的,那便是多么幸运啊。
翌日乐府的牌子被摘下,换上了太乐令的牌子,一半乐工被裁减,而太乐令的乐工亦裁减一半,太乐令旧址被废除,留做他用,太乐令一干人等转至新居由江大人全全领导——于是这乐字部已经权利过手。
齐冉是个好相处的人,也因为国为的关系,所以齐冉作为太乐丞,很是配合江大人的改制,虽然未做到人人归心,到表面上也是风平浪静,新旧乐工在葶苈和辛丹的领导下,也是每日研习大祭礼乐。
转眼,春日的最后一抹凉意退去,二月廿花朝节过后,三月三将至,民谣中唱:“三月三,穿件单布衫;大蒜炒马兰,吃了游南山”。说的便是这上巳节。
而上巳节的习俗中除了祭祀高禖神祈求得子外,用荠菜花、桐花等新绿铺床而棉,并在上巳节当日由太白山请来的修仙隐士为宫中各人行春水祓禊——用春日新泉水,或以杨柳蘸之撒面,或浸入河中,以春水作浴,寓意着除恶纳福,一年好运的意思。
而在这一天,宫中所有的人不分尊卑将在灵明渠边齐聚,由皇上从渠首开闸放水,并放入木质的杯、碗、碟、盏、盛上酒、果、糕点、肉脯、鸡蛋等,放之于水中飘零。而这灵明渠水只到人的膝盖处,众人将足没入水中,分坐在渠的两旁,若器具停在谁面前,那个人便可得到其中的食物,而此人也需要向皇上掣一花签,花签上有一谜语,那人需要猜中谜语是让他做个什么事儿,以娱众人,若猜不中,便会被众人抬去没入水中,意味着洗退晦气,这便是曲水流觞之令。
而宫中的侍女、廷尉和单身青年来讲,这一天也是个大日子,因为在晚上,会有“会男女”的习俗。
这些仪式中,当然少不了宴乐。只是这宴乐对于太乐令众人而言,不算什么大事,只需商量妥当乐单,然后安排好乐工之间怎么交班好让人人都能参加曲水流觞即可。所以江大人并不想过多插手,也是想交给年轻人去历练。
于是那日信手堂宴乐的事情商量毕之后,四个年轻人便相约到上林苑踏青。
三月的上林苑相较于二月的各类报春花来说,可谓是姹紫嫣红开遍了。四人漫步其间,垂柳依依,梧桐新绿,往远处望去,太液池上柔水依依,各色水鸟已然北还,彩羽啾啾,涉水而行,好不怡然,风片如酥,春风拂面间,偶尔水气蒸腾,如春雨游丝,湖面偶有游船惊入,双篙留痕,一派烟波画卷。
而湖边桃林中,画眉、喜鹊、八哥咿呀婉转啼唱,流连枝头,时而惊起一抔花瓣飘飞,若不到园林,又怎知春色如许。
四人来到一处临水的步廊边,辛丹靠着栏杆,目光正随着一只低飞的白鹭,盘旋在太液池上。
而葶苈却是看着桃林下的一丛碗碗花——这白色的花,如同那个纯白的孩童,自己是一直觉得他还在的。只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所以这些日子葶苈也没有再找师学,只是有几个学徒在轮流负责他的生活起居而已。虽然双乐之争的结果让葶苈觉得心中好过了点,但如果杀人的报应仅仅是让王太太后达不到目的,那么上天未免对这个女子太过厚爱了。
葶苈算着时日,可能上巳节后一两日,周夷的妈妈就该来带他的骨灰回乡了——想起来真是讽刺,自己从未杀过什么,之所以亲自动手,仅仅是为了保住周夷一个全尸,但此去晋北遥远,按照一般的规制,像周夷这样的在宫中无名无分的人,死去之后,只能化灰返乡,名曰:避免尸体腐败生疫,危及皇家。
国为看着葶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丛从草间探出的朵朵白花出了神,上去用两只手轻轻的握住葶苈的手。葶苈回过神来,轻轻的对着国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是齐冉走上来捏了捏国为的肩膀,又看了看葶苈说:“我们都很很担心你,虽然外面有很多流言,说你是为了撇清干系才亲手毒死了自己的师学,你不必在意。就和你当日帮着我一样,我也是支持你的。”
说罢齐冉轻轻的碰了碰国为的手,只见国为冲着齐冉笑了笑对葶苈点了点头。
“所谓并蒂同舟应该就是这样吧。”葶苈想到这儿,为了不让这对眼前的璧人担心自己,强打精神,凑趣说:“那准备什么时候教我琵琶啊,我可是憋的好辛苦呢。”
此言一出国为的脸顿时红的就像是四月的杨梅,忙不迭的甩开了齐冉的手。齐冉也是不好意思的将目光瞥向了一旁。
“憋什么事儿了,说来师哥听听。就你们三个人知道多没意思。”辛丹看到这一幕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事儿,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咯,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看你的鸟吧。反正小冉是答应了教我琵琶了。”
“好,等回去就教。”齐冉有点无可奈何。
辛丹说到:“那为什么你只教他不教我,不管,我也要学。”
“那你得教我胡笳。”齐冉马上笑着说
“凭什么,葶苈就白学,我就要以物换物啊?”辛丹装作有点不乐意了。
“因为我聪明好教啊,教你多花力气,还不得收点学费啊。你问小冉是不是。”
齐冉笑着点了点了头,辛丹急得翻了个白眼。
几人正说着话,就看到一大群隐士模样的人由一个宫女领着从桃林里走过,各个仙风道骨,长衣宽袂,葶苈一向倾慕老庄之术,所以一直盯着那群人看。
这时齐冉低着头小声对葶苈说到:“是不是看上哪个了?要不要我去帮你牵个线?”
葶苈平时还以为齐冉这人性格和顺,而且对人都是有礼有节,没想到混熟了也是满嘴的混话,于是小声没好气的说到:“你小心点,得罪了神仙,拆了你们这段姻缘,或者就算你不得罪神仙,你再这么得罪我,我可把国为藏起来,不让他见你了。”
“哈哈哈哈。”看着葶苈这种模样,齐冉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两说什么笑话呢?”国为笑着说
“没没没,我看葶苈看的这么入神,就问他,结果都尉大人说,这些修士还有几个颇为俊俏,这么入了道,直说可惜了。”趁着这个机会,齐冉又开起了葶苈的玩笑。
“是吗?”看国为的样子还当了真。
“师兄,我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两张,你也就看着啊?”
“对啊,你不是让我看鸟吗,来我数给你看,一只,两只。”
“好吧好吧,我服了你们三个了,你们当我傻呀,这些修士一看就知道是来帮众人祓禊的。”葶苈掐了只柳枝捏到手上,看也没看他们,目光还是随着那些道士,暗暗觉得有些怪。
“可是按理说祓禊或者驱邪请的修士都是应该去往太常寺那边啊,怎么是皇后的侍女钩陶领着往椒房殿方向呢?”辛丹倒是和葶苈想到一处了。
“大概是为了高禖祭吧。想是不是皇后要趁着高禖祭的时候求子。”国为这么一说也就不难理解了。
“恩,一年中也只有这个好时辰了,愿高禖神让皇后能一索得男,那么皇上这一脉的皇位也就定了。现在整个皇宫都盯着她的肚子呢。想想皇后肯定也是紧张的很。不然为什么普通的高禖神祭乐,要让我们太乐令去人伴奏呢。本来太祝那边的曲工就是够了这个规制的。”葶苈说。
“每到年节祭祀,我们和太官令这些平时不被打得上眼的地方,就忙的不可开交。不过我倒觉得,皇后肚子没动静,应该是门郎的问题吧。”辛丹说到。
“呸呸呸,你在说什么呢,还好这没外人,不然听去这怎么办。”葶苈说着紧张的看了看四周。
只看辛丹看了一眼齐冉和国为,脸上坏坏的笑了下:“这不没外人吗。我的意思是说,皇上和门郎,这关系,挺好的。”
只见国为齐冉脸色一怔,看了一眼葶苈,葶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过。可是三人明明白白的听懂辛丹所指的,就是齐冉和国为的事儿。
辛丹脸上一脸恶心的表情:“我又不笨,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每次只要国为在上林苑弹过凤求凰晚上就晚回来,我开始还想着呢,是不是约哪个宫女去了。结果就在上林苑的竹林碰到了两次。原来你国为才是那个宫女。你们不冷吗?”
齐冉抓住了国为的手,死死的盯着辛丹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国为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辛丹。
葶苈没有想到辛丹会是这样的态度,连忙把二人护在身后:“这有什么吗?说到底还不是别人自己的感情选择?你能选择你会中意谁吗?”
辛丹看了看三人,一个是一脸随时要和他打架的样子,一个是认真要和他理论的样子,一个是默不作语,一口笑死没憋住笑了出来:“哈哈哈,看看你们,看你们还瞒我。我逗你们呢,这事儿没什么,我只是说,你们太不小心了,而且那个竹林,不靠谱,我房间后面有个书室,你们以后就到哪儿!我给你们把风安全着呢。”
话到此处,齐冉和国为两个人互看了一眼,齐冉连忙给辛丹做了个半礼:“多谢辛兄。”
辛丹急忙把齐冉拦住:“这是做什么,我本来想不说破的,但是看你们三个人瞒的辛苦。特别是我那个师弟,以为自己知道大秘密,我想逗逗他,结果马上就一下要跟我理论的样子。以后在我面前,别装啊,你们两人也多会会。而且你父亲刚走,国为多陪陪你也是好的。但是你们两个得小心点,我们两能看到,说不准儿还有别人看到了。话说,你是不是也要教我琵琶啊?”
“教,一定教。”齐冉笑着答应。
“诶,我说师兄,几年不见,学着不老实了嘛。我看看,你肯定是假的,真的辛丹呢?叫他出来。”葶苈说到,就去拉辛丹的衣服。
“别,你这是搜身呢,还是想学齐冉脱国为那样脱我呀?”辛丹就这么跟葶苈打闹着。
国为和齐冉看着这两个认识不久的朋友,觉得心中非常欣慰,虽然认识不久但是大家交往毫无芥蒂,互相扶持,好言不需多,一句理解就如春日阳光。
“四位大人,你们在这儿呢。”四人打趣着,只见嫪巳夫,已经跑到了跟前,像是有什么急事。
“巳夫什么事儿啊?”辛丹问道。
“帝太太后身边的大长秋来了,说是分发给各处上巳节应节用的荠菜花和桐花蒿子。让各位回去呢。”巳夫回答到。
国为平日心细,听到这儿就觉得不对了:“往年不是太官署和宦者令在负责这个事儿吗?”
“皇上提倡节俭,所以今年年初宫中放了一批人出去,人手不够,而今年这个荠菜花和桐花蒿子是帝太太后命人从郊外采回的,并不是出宫采办的,所以,就由大长秋安排分发,还有就是说,因着上次鲤鱼羹的事情,皇上下了赏,一并带着来了,都等着你回去带我们开眼呢。”
葶苈有点意外,本来觉得这是关系乐府的事,没想到皇帝居然赏了他。想起第一次越人阁初见的解围,到藤花架下的自己谋算的相遇,皇帝确实是个善待臣子的君主。葶苈看了看三人,只听齐冉说了句:“走吧,带我们开开眼。”
五人回到太乐令,只见大长秋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便一起上去做了个礼。
“对不住,让大长秋久等了。”因着齐冉是太乐丞,所以这种场面,应该由他去应酬着。
谁见那大长秋淡淡的回了句:“恩,没想到几位踏青去了。是我来的不巧。”
齐冉是明白的,一来大长秋的身份比自己高,二来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去世后,自己在公里也实在是没什么背景。别人这么态度自己也只能受着。
只见那大长秋看到葶苈,却换了一个态度,满脸殷切:“王协律,这上林苑的景色可还好?”
葶苈见状好不尴尬的看齐冉一眼,齐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葶苈不要在意。葶苈心想,这并不是大长秋要借故拜高踩低,而是因为他是王太太后身边的人,这是在挑拨离间呢!好在四人关系瓷实,如果是一般的人就这么两个态度,两句话,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嫌隙。
“皇家园林,一步一景,气派万千,没有比这更好的春日去处了。”葶苈礼貌的回到。
“等过几日啊,太太后园中的芍药开了,那才是整个东西宫最好看的去处呢,太太后还说,等芍药靠齐全了,来请你过去陪她赏花,再听大人抚上几曲,谁不知道王协律的音律整个太乐令的这个。”说着当着众人的面儿竖了个大拇指。
葶苈心中叫苦不迭,这个大长秋,久明事故,知道其中干系,这是要杀人于无形呢。
“蒙太太后不弃,咱们新太乐令藏龙卧虎呢,上有太乐令江大人下游齐大人,国为、辛丹都比我好。江大人自是不说,而其他的大人也是各有所长,只是平时公务比我多,所以说到底还是太太后体恤大家了。”葶苈说着。
“太太后为我大汉之母,慈爱万民,谁说不是呢。就连皇后要请仙人入宫祈福求子,也规划安排了。说是一连做七日,每天都要到日幕时分。”
“能得太太后体恤是万民之福。想必皇后必定一所得男,保我大汉国祚永传。”葶苈仍是礼数俱全的回答到。
“太太后不光想着皇后呢。也想着诸位,这不命我送荠菜花和桐花蒿子来了,还让我嘱咐诸位,铺床睡青,平步青云呢。”说罢,指了指摆在身旁的两个框子里的青蒿。
“谢帝太太后恩典。”四人齐齐的答到。
“还有一份恩典,是独独赐给王协律的,奖励你鱼羹事件寻获真凶,独独一份旁人没有,这赏赐啊,是皇上下的赏,傅太太后挑了面子,帝太太后给挑了里子,皆许你头脑缜密,智慧无双。”这独独二字倒是说得清清楚楚。
说罢,拿出了一个红木漆盒,一打开,漆盒里是一枚象牙做的镂空的雕球,上雕刻着松鹤图案,从镂空出看去里面是一个玳瑁小盒,看样子和皇帝的玉佩坠子倒有些相似。而旁边放着一个纹路精美的布包,鼓囊囊的。
“这是松鹤延年象牙随身药篓,寓意病去康连,本来是天竺国的送给皇上的礼品,皇上听王御史说,王协律自小身体是不大好的,经常需要服药,所以帝太太后挑了这上贡来的东胡松花粉,傅太太后担心你忘了吃,所以呢挑了这药篓,让你每日取一些随身携带,按时服用。松花粉有健体之效,也是希望王协律保重身体,继续为国效力。”
如此重的礼物,不管是赐礼的过程,还是寓意,不管是药篓还是松花粉都是贵重无比。
葶苈只得连忙下跪谢恩到:“谢帝太太后,傅太太后,皇上恩典,愿二位太后及皇上长乐无极,我大汉子民得永享此恩。”
“恩,”说罢大长秋把那个红木漆盒放在案上道,“那各位先忙着,我还得去别处分发荠菜桐花呢。”
“大长秋慢走。”葶苈起身将那人送了出去。
回到堂内,看到堂内的人都围着那个赏赐看起来了。
“葶苈,你这次可是得了宝贝,而且是三位对你都那么上心。”辛丹拿起那个药篓仔细的看着。
“我看这大长秋这么分发东西不出今晚,整个长乐、未央都知道你得了这么个赏赐。你怎么看?”国为似乎并不为葶苈开心。
葶苈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
“皇上有心赏你是真的,但是帝太太后这么一做,倒成了警告了。这下整个宫里都知道了,难免有人看不惯了。”齐冉说到。
“而且我以为皇帝赏你是意料之中的,但是这帝太太后倒是把这个赏赐搞的有点突然了,你预备怎么办。”国为说着瞟了一眼那个漆黑。
“凡是突如其来则必有古怪”想起父亲的这句话,葶苈觉得这可能不单单是一个来自帝太太后的警告,自己真怕有什么后招。
“收起来,松花粉和我得体质相冲,我暂时用不了。”说着对国为他们三人笑了笑。
当晚,躺在辛丹的床上,葶苈一直睡不着,在思考赏赐的事。直到二更才缓缓睡去。
没睡多久,听到外面突然好大的一番闹腾,葶苈辛丹都被闹醒了。
葶苈睁开惺忪的睡眼:“师哥,什么事儿啊。”
“你躺着别动,我出去看看。”辛丹说罢,披了一件衣服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辛丹便回来了对葶苈说:“睡吧,没事儿,说是皇后的宫里不见了个宫女正找着呢。”
葶苈实在是困倦没管那么多,便又沉沉睡去。古怪,这一天的事儿都有古怪,在葶苈看不见的地方,三只手已经开始搅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