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隆兴正式还朝就职的那一天,许多同僚在散值后前去他府中拜贺,张罗着摆酒庆祝什么的,但他通通没见,只是让杨容安代为做简单答谢。也是学老实了,一时不敢再放浪形骸。
不过,当日晚间,他还是见了人的,就是同样以祝贺为由上门拜访的三顾。
顾清宁在杨府见到了那对孪生少女,她们现在是杨夫人的侍婢,因为杨隆兴把心思放在她们身上,所以两人也没受亏待,看她们穿金戴银安然无恙,顾清宁就没有多加注意了,与父亲一起以下官的身份拜谒杨隆兴,与他在杨府书房谈事,说的却不是下官能说的话。
而顾清桓,在杨家后院,与杨容安独处谈心,这段时日以来,两人很难说上一句公事以外的话,也有了心结,更不好说起殷齐修。
他们毕竟是上下级,不会闹得多僵,也能互相理解,但是这次殷齐修真是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了,他们都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他,能否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怕是不能。
……
杨隆兴在升上右司丞之前,曾在吏部待过很多年,可以说,他是最了解吏部的,如今吏部大多数高官也是他的人,像吏部侍郎方梁等都是他提拔上来的。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杨隆兴作风如此,也不知道是他带坏了吏部的风气,还是吏部腐败的风气影响了他。
总之,他对吏部的影响力,才是他这次能够逃过灭顶之灾得以苟全的根本原由。
三顾需要他的这份影响力,他们知道,他也知道。
那晚秦红墨向他透露顾清宁冒充方梁,想挑起他与方梁的过节,他就知道顾家姐弟是想借他对付方梁,还曾在秦红墨的榻上笑顾清宁手段幼稚。
哪能想到后面的事情?
他不能确定秦红墨的死到底跟顾家人有没有关系,只能确定一样,就是顾家人要借他的手对付吏部,对付方梁。
所以,今晚三顾登门,他便主动向他们说起了吏部的种种,问到顾清宁与顾清桓主张的吏治革新在吏部引起了什么反应,有没有受阻等等,就是想体现他的作用,让三顾委事于他。
如此卑微,也是无法,只因他实在怕了顾青玄。
不仅是怕他的威胁,他还知道顾青玄与殷家的紧密联系,还有即将要与晋王府结姻,反正他是不能得罪,只有迎奉讨好,暂求自保。
杨隆兴主动向三顾承诺,他会帮顾清宁顾清桓打通吏部的关系,让他们所行之事畅通无阻。
杨隆兴这个官场老狐狸,还是非常有手段的,提领户部不久,便将一盘散沙样的户部官署治理得井井有条,按照顾青玄的安排指示,他对户部时下的各项公事也应付自如,并且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在皇上面前赚足了面子,百官看他都觉得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可是,他在对付吏部时就没有这么顺心遂意了。
让杨隆兴与三顾都未曾想到过的是,方梁根本不买他的账了。也不知从哪来的深仇大恨,方梁一心与顾家姐弟死磕,杨隆兴从旁调节,甚至给他下马威都没有用。
顾清桓的主簿方艾兴是方梁的亲戚,之前顾清桓嘲讽方主簿,两人结下梁子,方梁本来又与顾家有过节,会在背地里对他们使个绊子其实不奇怪。
但是如今在明面上还敢这样硬杠,倒是让他们很好奇方梁为何这样有底气,一番调查,才看出其中端倪。
方梁根本不怕杨隆兴或顾青玄,因为他背靠的是殷济恒。
面上表现出是因为个人私怨,才对顾家人处处设难题,其实背后授意他阻挠顾家姐弟推行主张的,是政事堂里的殷济恒。
他有意打压顾家人,不想让顾家姐弟出头,又不能做得过于明显,便拉拢了吏部一干人,盯着顾清宁与顾清桓所上的条陈,变法子为难他们。
殷济恒还是出手了。
这些自然不是轻轻松松就看出来的,殷济恒用心极其隐秘,他忙着推行新政,用自己的忙碌让他们忽略他的另一些考量和打算。
三顾之所以能够洞察这些,是因为政事堂里有他们的人。
就如一开始顾青玄打算的那样,不人政事堂而掌控政事堂,眼下政事堂里,看似对殷济恒最为忠心的秦咏年,然则早就受顾青玄挑拨,偏向顾家一党,暗暗伺机对付殷济恒。
互相利用,互相掣肘,互相提防。
殷顾两家的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懂得忍的,不只有殷济恒,三顾都会忍。
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继续一门心思与吏部周旋,见招拆招,迎难而上。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也急不来的,顾清宁也知道,她与顾清桓的主张若成,定能为他们带来很好的晋升契机,可是这一路,注定要开罪很多人,受到无穷的阻力。
吏部就像一块牛皮糖,怎么扯也扯不断,反而将他们缠住,让他们寸步难行,他们只有拿出最大的耐性,就像用热水去浇洗一般,将这个乱象最多的吏部渗透化开,让它失去黏性,自然没了阻力。
……
因为“报效令”和抑制官商,大齐朝廷在这几个月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各种人事变动,朝上面孔日新月异,这有很大的益处,同时也有不良影响。
值此关头,吏治,对于大齐朝廷来说显得尤为重要。
八月初,给百官仕途带来最多变故的“报效令”实施告终。朝廷已经借此揽够了银子,这个超越一般选吏制度的偶然特例就该消失了。
接下来就是治理因此带来的乱象,调整朝上官吏。御史台与吏部的作用凸显出紧要性。
左司丞杜渐微开始分散一部分紧盯户部的注意力,放到吏部。他要整顿吏部,这是当务之急。
吏部一伙人开始慌了。
他们既无整治之策,也无兴改之方,对于日常政事尚能应付,可是眼前是明明白白需要大力整顿的时候,皇上亲示要让吏治革变一新,他们这些负责整治的人却是最应该革除的官场祸害,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怎能不瑟瑟发抖?
此时方梁才想起来顾清桓的科考整改策略,还有顾清宁的工部基层官吏改制条陈,恰恰与时下所兴不谋而合。
可是狭隘如方梁,根本不会主动推进顾家姐弟的主张,直等到杜渐微问起了,他才说出这些,还言称因为顾家姐弟二人所上条陈中多有弊病,所以一直在吏部更改,未有通过。
杜渐微不与他啰嗦,直让他先把顾清桓的科考大改案提上正式议程,即日在左司丞署开论,将由顾清桓呈上详细条陈,及亲自宣说主张。
顾清桓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临了,然而也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阻力,这个阻力就是同样会搅和进来的方梁,在审议吏改条陈的时候,必遭方梁刁难。
……
“光天化日的,你这直挺挺地往本公子的榻上一躺,是几个意思?”
顾清宁不理他,拔下髻冠发簪,任青丝散落在靠塌上,她一脸倦意,意兴阑珊地把玩她的郎中髻冠,“好累啊,子楚,好难啊,我觉得我要撑不下去了。”
她直白的倾诉,让钟离一下子收起戏谑的样子,变得更戏谑了,他往她旁边一躺,揽她入怀:“既然你自荐枕席,我就不客气了。”
她捶他一下:“我刚才说什么了?”
他眉眼一挑,笑道:“你说你最美,你最狠,你最厉害,谁也打不倒你。”
顾清宁露出会心笑意,她就知道钟离是最懂她的,所以她在他面前可以完全坦诚。
“就像活在夹缝里,没有一处可容我喘息,我想过很难,但没想过会这么艰难,甚至举步维艰,一点进展都没有,到现在,一点小事都不能顺心……”
“清宁,你只有捱着,越是冒进,越会招惹变数,所以,不要心急,你有那个跟那些贱人折腾的功夫,不如多往我这芝景庭跑跑,本大祭司的怀抱随时欢迎你。”他轻佻笑道。
顾清宁摊手,一掌拍到他脸上:“好了,该说正事了……”
他满脸洋溢着惊喜,翻身伏在她身上,打岔道:“可以干正事了?那我……”
她打开他的手,“别闹,啧,不过子楚,我还真是弄不懂你,你是最了解我真面目的人,看我做了那么多恶劣不堪的事,竟然还能跟我开这种玩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啊?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是真爱啊。”
他随口答道,捏起她的双颊,语气转沉道:“有的人会被可怕的事物吓退,但有的人反而会受其刺激,更加着迷。”
“胡言乱语……”她偏过头去,“子楚,你知道我的,我自己都怕我自己,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永远都是魔障,永远走不出去了。直到现在,我都还是会梦到他,我不敢想到他,我害怕跟别人有身体接触,好不容易不梦他了,我就总会梦到我自己穿着一袭白衣,站在血泊里,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瞪着谁,然后把刀刺向谁一片鲜红……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子楚,你做的那些法事都没用,我觉得自己就是在遭报应,永远都赎不了罪……”
钟离轻揉她的额头,让她放松,在她耳边念了几句术语,近在咫尺,吐息道:“你不要再执念了,忘了他,忘了所谓的罪恶感,那些都是虚无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只会让你痛苦……你还不够强大,总是被这些心魔所扰。”
他笑,看她睁开了眼睛,“至于害怕跟人接触,你看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她在他怀中,两人紧密相依,而且不是仅有一次,她在别的男子面前,都有不自控的排斥感,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躺在一起,自然轻松,毫无芥蒂。
就像她之前所说的,她对他很放心,是从心底生出的安心。
“你需要的不是法事,是新的一段感情,是重新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顾清宁恍惚,微抬眼帘,视野中是迷迷旋旋的房间,窗扉上的竹叶影影绰绰,就像他的眉眼,惑乱人心。
他的面容愈加贴近,伴随着安抚的动作,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腰际游走,润湿双唇,吻了下去。
她没有抗拒,她没法抗拒……
“咚咚……”
敲门声响,外面侍女传话:“公子,顾大人请见。”
两人回过神,动作被打断,钟离一脸不乐意,看看身下坏笑着的她,勾了下她的鼻尖:“顾大人?这边躺的不就是顾大人吗?”
他的话语毫不遮掩,声音清晰地传到门外,便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起身,下榻,掩嘴笑:“除了我之外,我家里还有三个顾大人,你忘了?”
他懒懒地躺着,作青白眼:“没忘,忘不了,我还被其中一个撞下水差点丢了命呢。”
门外又传来一声尴尬的咳嗽。
顾清宁一边走过去开门,一边道:“巧了,外面的就是这个顾大人,我本来打算跟你说的正事就是跟清桓有关,他是与我一起来的,让我先来见你看你生不生他的气了……”
她打开门,顾清桓揣手站在门外,往房内瞥了一眼,忍不住偷笑道:“姐姐,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你去了这么久,以为你跟大祭司谈不拢才来看看……”
钟离还是不给好脸色,幽怨地瞪了顾清桓一眼,又四仰八叉地躺下了:“你来得真是时候啊!本来谈得拢的,现在是谈不拢了!”
顾清桓不知所以,看向顾清宁。顾清宁示意他不要理会钟离,直接让顾清桓进去了,“清桓,既然你来了,那还是你跟他说吧。这个小气鬼还惦记着那点事呢……”
顾清桓扯出笑脸,接话道:“那我先跟钟大祭司赔罪……”
他正要弯腰拘礼,顾清宁伸手一拦,“别,他会原谅你,会答应我们请求的,不用你赔罪。”
钟离被她的话一激而起,当下就不乐意了,“顾清宁,本大祭司是不是太给你面子了?我得多惯你啊?才忍得你这样嚣张?人家也是有脾气的好吧?”
顾清宁不言,依旧自信,把手往他面前一伸,露出一物,他的面色随即一转,愣了一晌,失语无言。
她道:“你先原谅清桓,答应他求你办的事,我就把这东西的来历告诉你。你答不答应?”
钟离接过她手中的白玉麒麟玉玦,懒散地坐在榻沿,睨他们一眼:“我知道你们姐弟厉害,哪想到你们赔罪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说吧,要怎样啊?又想祸害谁?”
顾清桓其实挺无辜,确实不知姐姐这是什么招数,但见她在钟离面前如此任性地耍无赖,俨然一副小女孩儿心性,便觉得两人相称相配。
他偷笑着,坐到钟离另一侧,跟他说了他们此来想拜托钟离做的事,钟离说他拿这一肚子“坏水”的姐弟也没办法,总之是痛快地答应了。
一口应承完,他就指门,对顾清桓道:“好了,你小子可以出去了,我要和你姐姐单独谈谈人生。”
“好嘞!”顾清桓一乐,立即蹿起往外走,回头看顾清宁和钟离,冲钟离拱手示谢:“那拜托大祭司了,我这就出去,下回到我家喝茶去啊。”
他对顾清宁一眨眼,往外一溜,还顺手把门带上了。
钟离道:“你弟很有眼力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