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至,顾府门外有客来,唐伯恭敬地将来人请入正堂。
殷济恒有些神色匆匆的样子,见到顾清玄之后,他直接拉起他腕子道:“走,顾贤弟,快随老夫去见一人。”
顾清玄问:“见谁?”
殷济恒头也不回地回答:“陛下。”
“陛下此时正在北城墙上,微服巡视难民营,特召你我去见驾。”
他们一刻都不敢耽误,紧急赶往北城门,两人气吁吁地爬上城墙,果然见陈景行在上面游走巡视。
行礼既毕,陈景行唤人给额头上冒着汗珠的他们送上茶水,笑道:“这天一热,的确难捱了些。”
两人谢恩,之后随他沿着城垣缓缓而行。
陈景行穿着银白色常服,手持一把白扇,移步向前,姿态从容而随性,显露天然的优雅贵气。
这城墙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怎么能想到,他们的皇上此时离他们是如此的接近。
顾清玄看得出,陈景行对难民及各地灾情的在意是真心的。
陈景行在难民营最为聚拢的一处停下,叹了口气,回头对他们道:“朝堂政乱初平,然而民生不治,这些日子以来,朕是夙夜不安,想着百姓受苦,朝廷却无力救助,真是让人忧心……”
两人自然齐声叩首回道:“臣无能,臣有过。”
陈景行一笑,甩开折扇,轻轻扇风:“两位再无能,那我大齐朝堂就是真无能人了。好啦,这也不是怪谁的时候,今日召两位爱卿来,就是想跟爱卿们商议商议……这先皇留下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
他这直白之语,让殷济恒脸色微恙,讶然失语一阵,后来回道:“陛下勿忧,老臣定会与顾大人大力筹款,解难民之急,等灾情过去,税收上来,自然会有好转。”
陈景行面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愈加靠近墙垣,眺望下面的难民营,平声而言:“你们看,下面这些,只是苍生疾苦的一部分缩影罢了……他们从南到北,齐聚到长安城下,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是全天下最富庶地方,这里有天子,有左右政令的大臣,于黎民百姓而言,长安城不仅是大齐的都城,且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们信仰朕,信仰大齐朝堂,他们等着这长安城中的权贵救他们,但是如果长安城辜负了他们呢?若是天下万民发现他们的希望全部都是繁华的泡影呢?”
他转身,微倾上身,接近他们,目光幽深莫测:“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对不对?”
两人俯首:“陛下英明,天佑大齐。”
陈景行挺直脊背,收起扇子,在自己手掌上敲打了一下,清脆声响震着他们的耳膜,他笑了下,拉长音道:“天佑不了大齐了,得靠人了。筹款也只能解决一时危急,之后呢?这连年的战乱荒废,国库空虚,朝廷陷入这般尴尬境地,就表明得下功夫想别的招了。顾卿,殷卿,你们是朕在朝堂上最为指望的大臣,朕就这样说吧,你们要么给朕人——济世之人,要么给朕财——源源不断的救国之财,不然……朕自己去找。”
他最后停顿较长,声音沉沉,几个字撞击着他们心弦。
两人叩首齐声道:“是,陛下。”
陈景行往回走了,目光依然在城下的众生间流连,只在最后让他们退下时,转眸看了下顾清玄,补了一句:“若是下回朕见顾卿,你还是如此般一言不发,那朕就……让你去做户部尚书。”
顾清玄立即摆手,摇头,不再似先前的僵硬,“不不不,微臣不敢了……”
陈景行笑了起来,“瞧你怕的,顾卿啊,朕不是跟你玩笑,如今朝上谁敢坐户部尚书这个位置?整个户部就是一盘散沙,这个官位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敢接,朕想来想去,还是顾卿你做最为合适。顾卿,在御史台玩够了就得了,还是回来好好做你的尚书……”
顾清玄依然摇头,再次否道:“不不,陛下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在御史台真的挺好的。至于户部尚书……陛下,可容微臣举荐一人?”
“你荐谁?”
他道:“额……现任大理寺卿杜渐微。”
陈景行思量后,玩笑道:“顾卿你可是与杜卿有什么仇怨?”
顾清玄放低声音,笑道:“没什么仇,只是人家杜大人比微臣有钱多了……”
陈景行点点头:“那好吧,就他了。杜渐微升为户部尚书,大理寺卿嘛,就由现大理寺少卿,殷大夫你的世子殷成渊升任好了。”
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让殷济恒有刹那的蒙然,之后赶紧谢恩,想着自己的大儿子殷成渊在大理寺熬了这么久,自己想了多少法子都没能让他更进一步,今日顾清玄这轻轻松松几句话就……
心里高兴是高兴,但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眼前顾清玄与陈景行这般默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两人告退之后,一并走下城墙,御驾宫人还在城门后等待,他们没有乘车,一齐走路回去,进入内城,长安街上万家灯火熠熠。
殷济恒心中有结,面上照样是露出和顺的样子,向顾清玄道谢。
顾清玄却另有所思,言及让他拉拢杜渐微,因为户部真的是十分紧要的,但他们谁都不好直接插手,把杜渐微推上这个位置,刚好能让他在前面顶着,是一举两得。
他重重思谋,自有主张,殷济恒一时也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之后,两人各自分散,殷济恒归府,顾清玄去江月楼。
……
工部官署内,天刚黑的时候,顾清宁依旧是一人留在署内做事,身上的伤还没好,能做的也不多,但她就是乐意在这里这样捱着,自己都弄不懂自己是怎样想的。
这是她归署署事的第一天,她这个时候都没有归家,顾清风坐不住了,于是到工部来找她。
偌大的郎中院,只有她一人,独坐在公房的公案后,手持一本旧书翻阅着,右手提笔缓慢地写着什么。
顾清风的轻功让他走路无声,即使在公房外默默站立很久,也不会被发现,他知道顾清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心事沉甸,但他们谁都不会说。
他看着这暮色下的工部官署,望着姐姐身上的锦绸官服,想着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失去的一切……
顾清风收起苦涩目光,调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蹦进了顾清宁的公房,用清朗的声音唤着:“姐姐!”
他轻盈地窜到她面前,趁她滞愣间,拿掉她手里的书和笔:“该回家了!”
“你怎么来了?”顾清宁讶异地问,没想过顾清风会溜进官署来。
他眨眨眼,“诶呀,父亲还没回家,哥哥又不在,你还不回家,我一个人在家害怕,来找你玩儿呗。”
她笑起来,用手边的尺子敲了下他的头:“好啦,我回家就是。”
他笑嘻嘻地去扶她起身,看起来大大咧咧闹腾不停,其实每个小动作都体贴入微。
有这样的清风在身边,她安稳了许多。
两人在通廊上走着,顾清风问她:“姐姐,你以后就打算这样啦?一直做官?”
顾清宁道:“这样很好啊?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说着,晃了晃脑袋,“只是……还是想有人陪着你……”
“你是想姐姐嫁人?”她知道清风心疼自己,心中感动。
顾清风不置可否,瘪瘪嘴道:“姐姐你有这么优秀的两个弟弟,找谁当我们姐夫压力都很大呀,我真是发愁,什么样的人才能把我姐姐娶了?”
“那要是一直没有那样的人呢?清风,也许,真的没有了,可能我这一生除了这官名爵位,就不会有其他了,丈夫不会有……孩子……”她苦笑着,声音微颤。
顾清风酸涩地一笑,坚毅地摇头:“不,姐姐,你还有我们,我,哥哥,父亲,我们永远会照顾你,保护你。”
“清风……”听他如此肯定,顾清宁心里更不是滋味,稍稍沉默一会儿。
他似乎是领会了她沉默中的意味,依然坚定,补充道:“我可以的,姐姐,纵使世事千万变迁,我永远是你弟弟,这一点,怎样都不会变。所以,你永远也不用怕身边无人。”
他的确做到了,世上千千万万人,只有她的清风从未辜负过她。
两人走出官署,看到顾清桓在外面徘徊,他已等候多时。
“姐姐……”身着同样颜色的郎中服,此时他不似成熟的仕子,只在顾清宁面前垂首而立。
顾清宁看了他一眼,携着清风往前走:“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