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秋凉,王公公见荀韶陵放下了奏章,趁他歇息时,招手叫进了已等候多时的司礼太监。司礼太监将各宫的名牌奉到荀韶陵眼前,道:“陛下今夜还未翻牌子呢。”
荀韶陵望向那一个个名牌,目光落在“阑妃”上,连司礼太监也注意到了,每次翻牌子时,他的目光都会在这个牌子上停留很久,但是他向来不会伸手翻动它,总是随手将别的牌子一翻,根本不会注意到底是哪个美人。
“今夜……”他收回手,“朕不翻牌子了。”他说道,扬手示意他们退下。
过了一晌,展英来呈禀情报,君臣议事完毕,展英见荀韶陵把玩着玉埙,神情失落,他岂会不知荀韶陵心思?轻轻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一个月零十三天了……”
荀韶陵顺口道:“是啊,我都已经一个月零十三天没见过她了……”
展英道:“既然陛下此般惦记,何不去锦绣宫看看?”
他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朕惦记着她?”
展英笑答:“展英只不过报了个数目,陛下便知道展英是在说什么,就可见陛下是惦记的。”
“原来你是在诈朕?”他笑道。
展英道:“展英不敢,只是道出实情而已。”
他点点头,沉思良久,露出一些纠结苦恼不堪的神色,后来似下了某种决定,自嘲地说:“是啊,这的确是实情。朕一直逃避又有何用?”他起身来,走出安延殿,展英跟着他,他回头道:“朕是要去锦绣宫,你就不用跟了。”
展英点点头,退下了。
锦绣宫中,未央于庭前静坐,倚在美人靠里,面前放着丝琴一把,然而她无心弹奏,一身单薄红衣,而肌肤却不显一丝血色。如意立在她身旁,时而跟她低语着什么。
锦葵从寝殿内走出来,看她这般萧索之态,摇了摇头暗自叹息,拿出一条锦袍,走过来,轻轻将锦袍覆在未央身上:“娘娘,晚间天凉,要保重玉体啊。娘娘要不在喝药之前用些甜汤暖暖身子吧?”
未央微微颌首,望着她,亲和地一笑:“还是锦葵想得周到,甜汤极好。”未央与如意目光相接一瞬。
锦葵正要退去盛甜汤,一转身便见荀韶陵只身一人踏进了锦绣宫,不由得愕然。
未央也望到了荀韶陵,这么久没见,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出现,她倒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不过这样正好,讶然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未央从美人靠里起身来,如意扶住她,给荀韶陵见礼:“臣妾参见陛下。”
她施然跪下,礼数不错分毫,然而一举一动皆显弱质纤纤之态,惹人垂怜。荀韶陵下意识地想扶住她不用她行大礼,手正欲抬起,还是放下了,“爱妃平身。”
“谢陛下。”锦葵和如意扶她起身来,她微微垂头,立于荀韶陵眼前。
荀韶陵的目光扫过锦葵,摆摆手:“你们退去吧。”
“是。”如意和锦葵双双退至侧殿。
庭院里只余他们两人,未央一时不语,面无表情,荀韶陵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他先开口了:“多日不见,爱妃清瘦不少……”
未央忽然背过身去,捂住了一边侧脸,情绪微浮,有些哀叹之感:“臣妾粉黛未施,妆容不整,以病容面圣,实是罪过。”
女为悦己者容,她在他面前也是这么在意容颜的,与一般女子有何异?又有何可疑?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让她正面相对,柔声道:“爱妃多虑了,朕只是心疼爱妃体弱而已。爱妃无需妆容修饰便能令六宫粉黛无颜色,就算是病容又有何人可比得?”
“那你为何不来……”她抬起头来,双目泪光涟涟,最直接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他没有答,他不能答。
今夜无月,他没有进寝宫,而是于庭前抚琴。她以香茶侍之,美目低垂,喜怒不形于色。
琴音缓缓如涓流,优美畅轻,由缓至急,扣人心弦,偶如夜半私语婉转低诉柔情缱绻,忽丝弦一顿如战鼓鸣金,悲壮痛切,一如荡气回肠的史诗,待琴调平转,却无柔意,凄婉断肠,无尽悲凉,余音绕人心头而不绝。
他坐在琴案对面,神色低沉,专心抚琴,两人之间除了琴音别无他言。在举杯落盏间,未央的目光瞥到了他腰间的佩剑。
宫闱内禁刀兵,他今夜前来为何会佩剑?他意欲何为?自己先前怎么没注意呢?
随着这曲《唐宫燕》突然一顿转入悲壮声,她旋即懂了,心下大骇,落盏的手抖了一下,急忙稳住,神色不改,寻摸对策。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待余音回荡清绝,庭内无声,他的目光从琴上落在她的面容上,她稍抬美目,将一杯清茶奉于他:“陛下将这曲《唐宫燕》弹至绝佳境界了。”
他笑:“爱妃过誉,朕的琴艺哪能及爱妃半分?若是爱妃弹奏必然更加绝妙。朕班门弄斧了。”
“谢陛下盛赞,既然陛下说班门弄斧,容臣妾臣妾也班门弄斧一回可好?”她拿起他面前的玉埙,看他一眼,将埙口靠近红唇边,玉指轻掩埙孔,埙声剔透,指尖青葱,红唇欲滴,自成图画。
埙音更添萧瑟凄婉,在这肃杀秋夜,这样的埙音入耳,让人不知该感叹埙音绝妙还是曲意甚哀,美人颜如玉,埙声扶玉容,低婉中暗含慷慨,埙音如泣如诉,人心玲珑巧妙。
他抚琴奏《唐宫燕》是对此曲最佳的阐释,她吹埙一曲《唐宫燕》,是对此曲含义最深的知悉,琴音动人,埙音伤人。
埙曲既毕,荀韶陵目含悲色,他未对埙音做评说,只是开口缓缓而道:“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盛世开元,贵妃宠冠后宫,唐明皇为美人罔顾社稷,险些葬送了大唐江山,贵妃终是死于马嵬坡下,玉颜香魂再难寻,而太液芙蓉未央柳,唐宫春色依旧……世人喟叹杨李一场悲情,何人懂这江山之重?惟万马当前,兵临池下,君王才明皇威不可失……”
他抿茶一口,避开她的目光。
未央心凉彻骨,待他语毕,静默一晌,未央仰面,双眼盈盈颇为凄婉:“江山之重,岂有一个“情”字容身处?与社稷相比,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抬眼直视她,似有万般难言,她却含泪一笑,“后人经传说中的霓裳羽衣曲排霓裳羽衣舞一支,臣妾于闺中学艺时曾特意向幽州乐坊舞姬讨教过,霓裳羽衣虽无,也可以红衣代之,请恩准臣妾为陛下献上一舞,以慰今夜知音之会。”
他勉强笑道:“爱妃还善舞艺?朕愿观之。不过爱妃独舞岂不是少了趣味,正巧朕也学过这首《霓裳羽衣曲》,朕愿为爱妃以琴音伴奏。”
未央起身,施了一礼:“臣妾荣幸之至。”
在他面前,她解开颈项下的衣结,用以遮寒的银丝锦袍滑落,一袭红衣映衬她肤白若雪,身姿纤纤动人,退后几步,凤眼美目与他的目光相触,水袖抬起,半掩玉容,他的琴音亦起,音调圆顺,动人心弦,她拂袖妙舞身姿舒展,似有一片盛世于眼前。
再美不及今夜舞,再美不及今夜乐。他们琴舞相和,默契相融,一人一琴,一人一红衣,便足足勾画出一派歌舞升平,在这北梁皇城之内,宫苑深深,似是唐宫的繁华旖旎,美到极致,妙到极点。
与未央有默契的不止有荀韶陵,还有如意。从荀韶陵踏进锦绣宫开始,她就注意到了他腰间的佩剑,奈何锦葵就在旁边,她无法与未央交流,退回内宫之后,她把锦葵支去整理床榻,她以准备茶点为由出了寝殿,实则躲在暗处,确保自己的藏身之处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她捂住衣袖下的袖箭,紧盯荀韶陵和未央的方向,她时刻准备着,若是荀韶陵真的对未央下了杀手,她就破釜沉舟,来个鱼死网破,大不了与荀韶陵同归于尽。
乐声渐至尾声,未央和乐翩翩旋转,手臂抬起玉指直指长空,纤纤之体却尽显慷慨,红衣娇艳,舞姿魅惑。
寝殿另一侧的树围中,如意凝神盯着荀韶陵的背影,忽感有人从背后靠近,她稳住心绪,放下捂着手臂的另一只手,收起脸上的杀气,装作什么都没注意到。
直到那人拍了下她的肩,她才做出受了惊吓的样子,回过头:“锦葵……”又捂住自己的嘴在阻止自己惊叫一般,瞪大了眼睛看锦葵。
锦葵审量地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不是去准备茶点了吗?躲在这里作什么?”
如意再回头通过树枝间的缝隙瞥了眼庭内的形势。
她弯身端起旁边放着的茶点盘子,向锦葵示意她真的去准备茶点了,然后把锦葵拉进内殿,向她解释:“我就是看娘娘舞姿甚美,陛下又亲自为娘娘抚琴伴奏,真是难得一见,所以躲在那里想多看看罢了。好锦葵,你可不要告诉娘娘。”
锦葵暂且信了她的这个解释,说:“娘娘和陛下相伴为乐,我们身为下人怎么能暗自偷窥呢?真是没规矩。”
如意想自己已经算是很会扮宫女了,没想到锦葵扮得比她还有真,倪了她一眼,不做理会了,反正也没有证据落在她手里。
锦葵还有怀疑,故作无意地碰了下如意的手臂,却发现并无异常,她怎知,如意早就把袖箭抹到上臂去了,衣袖又宽,她怎么能看得出?
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她翩翩欲飞,华彩若仙,眼波流转,发丝轻扬,他的指尖在丝弦上拨动,目光却始终随她而动,惊艳,惊叹,惊讶。
余音将近时,她双瞳一滞,顺着舞姿突然旋转到他身侧,趁他不备时,一把拔起了他腰间的佩剑,银光在他眼前一闪,他一惊,手指挑断了琴弦,随着未央这一下,四周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靠拢声,有几道黑影情急之下露出了身。
然而未央并不是刺向荀韶陵,她知道此刻杀了荀韶陵,她和如意也插翅难逃了,她们的生死是小事,只恐坏了大事,现在荀韶陵已证明了真身,又是大战在即,自己若是以南珂细作的身份刺杀他只会让北梁更有理由南征,到时候战争定然更加激烈。
可她也不能让荀韶陵杀了自己啊,所以,破釜沉舟,且做一拼吧。
她拔起剑来,双手握剑柄,身姿一旋,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泪湿双眼直视荀韶陵,明晃晃如白练的长剑在夜色下映衬她凄美绝厉的面容。
“阑妃!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将剑放下!”荀韶陵惊得猛然站起身来,对她大喊。如果她是拔剑刺向他的话,他可能根本不会惊讶,可是她是拔剑挥向自己啊,如此决绝如此突然。
未央退后远离他,拿出自己所有伪装的技巧与智慧,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言语都直击人心,她说:“臣妾入宫原未尝得见天子真容,略有琴艺,幸得陛下垂怜,得以与陛下月下相会,将陛下当做知音,托以真心……近来恩宠渐衰,陛下多日未曾踏足锦绣宫,臣妾想定是臣妾自己有不足之处,暗自悔过,只盼与陛下再见……”她停顿一下,眼泪垂下,与荀韶陵四目相对。
“而再见时,陛下佩剑前来……一曲《唐宫燕》,臣妾已知陛下之心……陛下是想臣妾死啊。臣妾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会将臣妾看作杨玉环赵飞燕之流?陛下是怕了吗?陛下怕待臣妾情真?还是陛下在怀疑臣妾有不轨之心?所以才疏远臣妾?所以才派人监视臣妾?所以才对臣妾起了杀心?”
她声声痛诉,声声质问,最直接地揭露了他的心思,这最残忍的心思,在他们之间撕扯开来,他该怎么回答?
“阑妃……”
看到他的神情荡漾已有泪光,未央咬牙,作最后的尝试,“陛下为一国之君,时刻为家国之安危担忧,所以一点隐患都不能容忍,臣妾明白。陛下既已对臣妾起疑,臣妾只有一死方能证明清白。臣妾死而无悔,可陛下能无悔吗?最后请陛下铭记一言,能提醒你家国为上万事小心之人能有很多,而能为你以身挡箭的恐怕不会多有。”她泪光朦胧的双眼瞥向长案上的琴,最后再看荀韶陵一眼:“知音弦已断,自此人鬼陌路,陛下,臣妾别过了!”
“不要!”荀韶陵向她扑过来。她手中的剑紧蹭她雪白的脖子,顷刻间抹出一道血痕,好在他手快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剑锋用力扳开,打掉了她握剑的手,自己的手被剑锋剌伤,鲜血流出,长剑落地。
荀韶陵不顾手伤,将身体瘫软的未央紧紧拥入怀中。未央的一颗心终于平稳落地,又是逃过了命悬一线的一劫,她甚至都做好准备了,大不了在荀韶陵面前自刎,虽然任务失败,但好在保全了秘密,她没想到心狠如荀韶陵在最后关头还是心软了。
同样的,她不惊讶荀韶陵怀疑她想杀她,却十分惊讶荀韶陵救了她。
他受伤的手搭在她的肩上,透过薄纱衣服,她感受到他血液的温度,还有他紧张的呼吸。她问:“你不舍得我死?”
他说出了最真心的话:“是的,我舍不得。”
周围的杂响散去,夜空下恢复清平寂静。
未央便知道,还是她赢了,可是这场胜利为什么会让她心生酸楚?
荀韶陵吻上她满是泪水的脸,吻她的唇,吻她的颈项,吻她的伤痕……
他是在庆幸还好没有失去她,她却觉得自己突然遇上了某些难以名状更难脱身的危险。她心中悸动,忽然紧抱住荀韶陵,把脸埋在他怀里,“今夜你不会再离开了吧?”
“恩。”他将她横抱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