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睁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菱花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春语和秋思在外间,还在议论着昨日柳婆子受罚的事,言语中尽是同仇敌忾的痛快之意。
这样慵懒的春夏交替时节,按上一世的样子,重锦是要慢悠悠地起床用膳,再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享受惬意生活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卷着被子翻来覆去,身子虽还在赖床,但精神已经彻底醒了。惩罚了柳婆子固然令人痛快了,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她面前——钱。
她惦记着钱,不单单因为黑白无常差点改了她的命。
刚重生那天,重锦看着屋里四面墙壁玲珑剔透,摆放着琴剑瓶炉,内室外室均是锦笼纱罩,件件器物都闪着金彩珠光,与上辈子抄家后的凋敝凄凉截然不同,心中是无法形容的狂喜,还抱着秋思又跳又叫,引了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在门口围观。
她再也不用担心半夜饿醒了就睡不着,不用担心哪怕是见了老鼠也双眼冒光,不用担心到了冬天没有足够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不用担心在某个夜里某个号称他男人的人要爬上她的身体。
但很快她就发起了愁来——虽然重活一世,但一年后重府只怕还是要被抄家。
她没有能力上达天听,去改变皇帝的心意,免去重府抄家之祸,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就只有钱。
重锦头一件做的,就是将抄家的事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原是靠着大迎枕笑意盈盈望着她,乍听她那么一说,脸上的笑容立刻敛去了,神情显得有些紧张,眉头也微微皱着,只问:“为何会说这些话?”待听完重锦解释,还是不解,又担心地问:“什么死啊,生啊的,我怎么听不明白?”最后只用手摸摸重锦的额头,怜爱地说了一句“定是你被魇住了。这些个劳什子梦,把我乖孙女吓着了”。
老太太是皇帝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与宫里的太妃们原是年经时便相识的,嫁进重家后依着老侯爷的身份也没少进宫,皇帝刚生下来的时候,她还摸过他的脸。况且自己的儿子又是皇帝跟着的红人,才封了一份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要职,若说皇帝想跟他们家结个亲,老太太都是不会惊讶的,怎么可能会抄他们的家呢?
怎么自证重生,是个难题。
“祖母,叔父五个月后会被封为都察院御史。”
“可是你爹告诉你的吗?朝廷里传出消息来了?你叔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正得皇上重用,若是今后升了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你一介姑娘,还是不要妄议朝事为好,听祖母的话。”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了,自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对于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她并不会轻易就相信,这也是人之常情。
架不住重锦好说歹说,老太太也心疼她,于是嘴上虽答应了要转移梯己,但其实并未真的打算去做,重锦也看得出来。说到底,老太太今年快七十了,打十几岁就进了重府,哪里还有什么藏钱的地方比重府更让她放心,她不曾想过重府有一天会变得支离破碎,也不愿去想。
后来重锦又找了她爹。
重大老爷是个棋痴,平生吃饭是头一件事,下棋是第二件事。袭了老太爷的爵位后,他在朝里谋了个正六品官钦天监监副的职。当值的大部分时间,他不是在看棋谱,就是在下棋,日子就一个字--混。重锦说着自己重生事情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只自顾研究着棋盘上的残局。
她不得已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爹,上一世皇帝抄了咱们的家,家中凡成年男子都被罚去戍边了,剩了一大家子女眷,病的病,死的死。爹,咱们这世先把钱藏到皇帝不知道的地方,若是一年后抄家,咱们也有些银子周转。”
重大老爷这才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只回了一句“什么重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姑娘家懂什么朝事,休要胡言,你叔父如今是何等人物,重家只会更胜从前”,竟是懒得理会她的“童言”,并未放在心上。
言罢,他还在棋盘上动了一子“相”。
只怕他还以为重家今后能拜相呢。
“爹,你就当女儿的话是胡话,那存起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也不是坏事啊。”
重大老爷眼皮一抬,露出半截眼白,“若是真被抄了家,你以为你爹还能安好?”
“爹虽不能安好,但总还有祖母和妻儿呢。”
“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什么也别想了,认命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女儿们您就不管了?”
他捉起一颗棋子,摆到想下的位置,却对重锦的问题无动于衷,“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最终二人言尽于此。
老太太勉强相信她,她爹完全不理会她,她又想找她两个哥哥。可惜她大哥出了外任,要半年后才回来,房里只剩了一个厉害嫂子。她二哥是个及时行乐的纨绔公子,每月花的比她还干净,竟是半个铜钱也剩不下来,她空有两个哥哥却一个也指望不上……
时间又是不等人的。无奈之下重锦决定,她自己来攒钱!
那要攒多少钱才够?
重府既然要被没,她们没有住的地方,就需先买套宅子,这宅子还得买好的,她以后出嫁是要从这宅子里出去的,不能失了体面,这是一笔钱。
重锦自己要出嫁,虽不比抄家前小姐身份,但也得要一份足够分量的嫁妆,这是一笔钱。
重家田产入了官,她们就没了收入,所有衣食住行的开销都需要钱,这是一笔钱。
重府的男丁被罚戍守边关,一路上打点官差,到了地方打点上司,过得一两年与管事的说情早放他们回家,这是一笔钱。
老太太年事已高,未来身子不济要治病喝药,这是一笔钱。
老太太万一撒手人寰,突然过了,办丧事须得置棺材请法事,这是一笔钱。
林姨娘与重锦亲近,她女儿六姑娘重敏出嫁,也得要一份嫁妆,这是一笔钱。
二房那边的太太姨娘姑娘们,虽重锦不打算照顾她们,但也不想给外人留下话柄,少不得给她们一点银子,这又是一笔钱……
这桩桩件件里里外外都要钱,还都不是小数,且还不算各人大小意外需要花的银子。如果全部按重府原来的规制,除去房舍全部加起来少说要五万两,如果变成庶人一应从简,少不得也得上万两,这里面单重锦自己的嫁妆就得二千两,如果再少,她自己都臊了。
除了重锦想顾着的人,剩下的她一概不想管。比如大太太姜氏、五姑娘重萱和小四爷重桓,重锦每每告诉自己,绝不理睬他们,她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小姑娘,哪里弄的了那么多钱,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这一世也跟上一世一样,让他们自生自灭。
算完了这一箩筐的帐,重锦觉得脑袋有些发胀,呆呆地坐了一会,总觉得这个数目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重府虽然有钱,但开销也大,每年光吃穿用度设宴待客就得花去好几万两银子,这还不算红白喜事,钱又掌管在她继母手里,每年能剩多少银子她并不清楚。这府里再有钱,也不在她的钱袋子里,她虽说每月能领五两银子,可重生之前每月都花个精光,不是买胭脂绸缎首饰,就是买新奇精致的小盒子小扇子小炉子,总之是一点积蓄也没有。
要攒银子,她便得从零开始。一万两,如今她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她在纸上写写画画,把能入的钱和要支的钱一样样写了,后来要支的单子比能入的单子长了很多很多。重锦一恼就把纸揉了扔到了角落里。
她脑子里装不了太多的事,一装多就会乱,一乱她就急。自己为难了自己一会,抓了半天狂后,重锦让自己冷静了一下,对自己说:先攒了买宅子的一千两,其他的以后再说。
……
心里装着这一箩筐的事,想赖床她也睡不着了。
前些天做法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打老太太手串的主意了。那琥珀镶金佛珠手串是老太太被封诰命夫人时皇上赏的,十二颗琥珀一溜的圆润饱满,大小还一致,十分难得,少说值二百两银子。
昨夜临睡前她琢磨了半天,想着该怎么问老太太要来这手串。再过两个月,二房的姨娘就传出喜讯来了,等到那个时候,趁老太太高兴把手串哄要过来,成功的几率是很大的。
但是,两个月还是太久了。
昨天诚挚了柳婆子,其实这件事也正好可以为她所用。
打定了主意,重锦一个打滚从床上蹦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早饭也没用,就直奔拂夕堂去了。
沿路上有几颗串钱柳,正逢花期,一圈圈红色的长串花朵垂了下来,很是鲜艳浓密。偶有花叶随风飘落池中,在平静的池面上悠悠漂浮,旋转。
见了这带钱字的树,重锦就忍不住想,如果银子也能像树一样,种下能结出果实来就好了。一树的银子,那是多美的景象啊。
轻快地步入拂夕堂,重锦不禁暗想:二百两,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