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日的宴上,宾客还算不上太多。
可这一到了第三日的正宴,众人皆列席而坐,如林木船舶在浩荡山海之前依次排开。一眼望去,一排排的鹰眸星目,娇靥朱唇,当真是说不尽的名号,道不完的风流,令人一时看得花了眼,乱了心。
宴上菜肴一列列地上来,再流水似的搬下去,也如八地食神下凡,显出种种神通来。
先上的点心就有巨胜奴、贵妃红,后又有香薷饮、玫瑰酥等,主菜里还有光明虾炙、白龙曜,,再来便是得月童鸡、火腿神仙鸭等等。
这粉蒸的甜腻,草药的清香,合着鸡鸭虾肉的鲜美,仿佛混成了一种张弛有序的味网,将众人的肠胃一一收拢,叫对食物最为无感的人都生出一些奇异的*。
不过宴上的美味虽然难见,却不如这美酒来得稀罕。
这银倏浪、仙子醇、莲花清,凡是摆到台面上来的,皆是西陲南疆的名酒。
这些名酒在此地皆是一坛难求,不知要跑死几匹好马才能从边境之地运到这繁华盛京来。
这酒香入鼻、酒色入眼,接着便是酒汁入舌。
这酒汁如甜浪苦泉一般,在舌苔上来回反复地打转,等酸甜苦辣之味从口腔蔓到舌背、舌尖,客人们品的便不止是人间美味,还有富贵人间的奢靡之气了。
酒肉之香虽显奢靡,倒还有一股草木的清新之香加以中和。
而这清新之香便藏在四周的菊花圃子里。
菊花虽只一种,也能在匠人的巧手之下显出千变万化来。
这花圃子远远望去,便如粉雕的五色海,玉琢的蕊心山一般,如蹙金香、玉翎台、青龙碾雪、云山起凤等名贵异种在其中层出不穷,看得只叫人眼花缭乱。
这当中还有一些新奇的菊种,就连自认为见多识广的曲瑶发都认不出来。
她看得久了,便不由得又将目光投转到了身边的荣昭燕身上。
荣昭燕被挑断的手筋在敷过那山阴续筋膏,再经过段神医的妙手施针,加上这几月的调养,已算是好得七七八八的了。
她的手筋一好,气色也跟着一块儿红润起来,眉眼间更缀饰着一种与萧索秋日截然相对的春日之色。那五灵斋的紫金胭脂浮在她的面上,便如红霞散于天际,一面一面铺开,越铺越艳,越艳越是美极。
曲瑶发有时看着,只感叹世上美人千种,有的极其容易看腻,有的却是百看不厌。
她可以每天都观察着荣昭燕,在每一刻,每一眼,都能看出不同的风骨和清艳来。
可是无论她看上多少眼,都生不出一点妒忌的心思。
因为有些女人竟能美得叫你忘了妒忌。
荣昭燕见她看得专注,只轻轻笑道:“曲妹妹在想什么呢?”
曲瑶发不愿被她看破心思,只随口道:“我想的是某些俗人。”
说完这个,她就指了指坐在东角的“碧火催天刀”尤大娘。
荣昭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曲瑶发便道:“这位尤大娘是月角门的门主,可月角门却常被某些俗人蔑称为大脚门。”
荣昭燕诧异道:“大脚门?”
曲瑶发冷笑一声,然后将事情原委慢慢道来。
近日盛京里起了一股缠足之风,这股歪风从下吹到上,由外吹及内。
若说到下,说及外,就属盛京城郊的乡间了。
乡间有些穷苦人家,不指望女儿去做农活,却指望能给女儿缠出一双三寸金莲,好抬身价、耀门面,让她们有机会嫁到高门大户里去。
尤大娘虽是花瓣面容,却是烈火性子,她因看不过这股歪风邪念,便时常带着月角门的女门徒们上前劝说,有时劝得急了,还要动起手来拆开缠足的白布。
这等事被有心人听去说来,便成了她嫉妒人家拥有一双玲珑小脚,所以四处劝人拆掉缠足布。
流言越传越广,便有小人说她有一双不合男人心意的大脚,所以一见到小脚女人便发疯发妒,久而久之,这月角门便被他们蔑称为大脚门了。
荣昭燕叹道:“单就为了男人舒心,便使女子自束其身,以至足骨畸形,不得行路不得奔跑,岂非也是在为恶?可这样残害女子身躯的大恶,却还有人四处赞扬维护。”
曲瑶发淡淡道:“不单男人维护,某些不长眼的女人也会维护。尤大娘去苦心劝导,却乡间的长舌妇们编排是非。我有时觉得这些愚男愚女实在粗鄙可恶,那些个小脚有什么好看?”
她这话音一落,旁边的赵燕臣便主动凑上前来,表忠心一样地说道:“我也觉得小脚不好看,大脚才好看。”
曲瑶发忍不住笑盈盈道:“我和荣姐姐说话,你凑上来干什么?莫不是想看看我的大脚?”
她看着娇嫩柔软,可平日里也是走江湖闯四海的,自然不可能有一双三寸金莲。
赵燕臣被这话激得一窘,面上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只嗫喏了半天,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曲瑶发一见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
她虽爱看美少年,却更爱调戏一些不解风情的美少年。
赵燕臣本是窘迫万分,可看她笑得如此开心,便心中一暖,眼前一亮,竟也忘了窘迫二字。
荣昭燕看在眼里,叹在心中,眼底幽幽如海,面上却依旧笑颜如花。
她最中意的一个女人和她最欣赏的一个男人有了火花暗流,她若不坦然处之,难道还要哭天抢地,乱吃飞醋?
曲瑶发抬眼看去,只见对席倒有几位熟人。
其中一位便是他见过的白少央。
不过白少央倒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边有着名满盛京的小绿姑娘,还有一位不知真名的盛花花。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很让他省心。
因为小绿只喝水不饮酒,盛花花却连水都不肯喝。
白少央回头看去,只见这宴厅里莺燕无数,花草无穷,连目光都不知要着落到何处了。
除了几位这辈子的熟人以外,他倒还看见了许多个上辈子的熟人。
“滴酒成箭”顾云瞰,“沧海一跃”曾必潮,都是为了张朝宗而去剿杀过韩绽的前世故人。
看见这些故人在眼前吃肉赏舞,他心中既是欣慰异常,也是暗怀酸楚。
听说顾云瞰被韩绽一刀砍在胸上之后,便不能再饮酒。
因为他每一喝口酒,胸口的伤处就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拿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肉似的。
对他这种嗜酒如命的人,这样无异于要了他的大半条命。
曾必潮依然精神烁烁,虽被韩绽砍没了一条胳膊,可神功犹在,宝刀仍亮。
可看着他那条空空荡荡的袖子,白少央就看得心内起了五火,一火更比一火燃得凶猛。
若没有韩绽,坐在这里的人本可以是“拈花君子”张朝宗。
若张朝宗能在这儿,就能和上辈子的朋友们把酒言欢,共看风云,哪里用得着在对岸眼巴巴地看着?
韩绽啊韩绽,你混在这群义薄云天的大侠里,看着那些被你伤过的侠士,就没有一丝歉疚?
你自命正义,自以为是为武林除奸惩恶,你可知你杀的是谁,伤的都是怎样义气深重的好汉?
白少央虽无十分证据,却十分肯定韩绽就藏在附近。
那“敲竹剑”付雨鸿正人模狗样地坐在席上与人欢谈,韩绽若不潜入府来,可就枉费了白少央对他的一番期待了。
白少央越想越想冷笑,只顾着啃鸡腿,连一滴酒水也不愿下肚。
可看着旁边的盛花花,他又忍不住咽下愤怒和怨恨,心中满怀伤感起来。
他再如何不幸,到底也比这位仁兄强上不少了。
想他当年何等骄傲放纵,不可一世,如今落到这副尊容,这宴上群雄竟无一人认得,更无一人靠近他身侧,问盛花花究竟为何人。
白少央叹了口气,便把剩下的鸡腿都给了盛花花吃了。
可就在他看向位于正座的罗春暮和站在旁边的秦高吟等人时,这满载欢声的宴上忽然闯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白少央定睛一看,几乎忍不住心下的骇然。
他万万没想到,这来人竟然是朱柳庄的付清枝。
她一身素衣麻裙,除了发髻上的一只白玉簪,再无别的装饰。
这个女人看着凄凄清清,幽幽冷冷,却仍旧难掩天姿国色,她这一入场,倒叫不少人疑惑起来。其中属王越葭看得最为困惑,荣昭燕看得最为关切。
歌舞因她而而止,众人的目光也齐齐地放在了她的身上,她却恍若不觉,只在罗春暮面前盈盈拜倒道:“在下付清枝,特来为庄主贺寿。”
罗春暮有些疑惑地看向秦高吟,后者却苦笑道:“付姑娘几日前晕倒在了大门之前,我将她救下之后收在了庄内,她醒来之后,便执意要来为庄主贺寿,还望庄主莫要怪罪。”
罗春暮淡笑道:“有客自远方来,理当同乐,我又岂会怪罪你?”
他看上去是个很英俊和善的中年人,像是邻家下棋的老大爷,丝毫看不出昔日的雷霆手段,只能让人看出闲话春秋的气度。
付清枝说了几句祝寿之词后,便走到了付雨鸿的身边,福了福身道:“多年不见,叔叔可曾安好?”
白少央目光一闪,看了看陆羡之和叶深浅一眼,发现他们也是同样的疑惑。
“碧沙小仙”付清枝居然是“敲竹剑”付雨鸿的侄女?怎么他们竟从未听说过?
付雨鸿只叹了口气道:“我一向安好,你倒是受苦了。”
付清枝冷冷一笑道:“多谢叔叔关心,自我来到盛京,总是寻不着叔叔,今日总算让我见到叔叔了。”
付雨鸿诧异道:“你曾经寻过我,我怎从不知晓?”
付清枝淡淡道:“叔叔若是知道我在寻您,我还能有命在么?”
她说得平平淡淡,一双眸子含血带泪,仿佛将一腔凄恨都写在里面。
付雨鸿惊疑道:“你这是何从说起?”
付清枝冷笑道:“我的好叔叔,当年是你把我卖给了程秋绪,害我深陷苦海不得脱身,怎么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这仁义君子却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她这话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心间,只炸得群雄哗然,议论纷纷。
荣昭燕看得面色惨白,赵燕臣瞅得怒气勃发,曲瑶发听得花容失色。
王越葭几乎要站起身来,却被解青衣一把拉住,陆羡之瞬间就想要冲上前去,却叫叶深浅一眼看住。郭暖律面色沉郁,白少央冷眼看着这场大戏,只想把每个观众的反应都一一记住。
罗春暮淡淡地瞧了一眼秦高吟,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把这一切都料在心里。
他说过要给罗春暮一场好戏看,却没想到这场好戏如此精彩、如此波折。
难道人人称赞的仁义君子付雨鸿,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付清枝这一声控诉之后,付雨鸿却悲声叹道:“清枝,我知道你是恨我没能早早去救你,所以说出这些伤人的话来,可我以为你已与那程秋绪结为夫妻,不肯出庄了。”
他这话倒说得不假,在场有许多人都领教过付清枝对于程秋绪的深情。
就因为这一番深情,她甚至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指责那些来救人的侠士。
这话一落地,陆羡之又有些将信将疑,拿不定主意来。
付清枝却冷冷道:“我的确与程秋绪结为了夫妻,可那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又逃不出庄内,只能收了心,一心做他的女人。可在那之前,是你设计陷害,使我落入他手……”
付雨鸿正义凛然道:“你被擒之时,我远在千里,试问我要如何设计陷害你?清枝,我知道你受苦良多,可你不能因为迁怒,如此污蔑你的叔叔!”
付清枝却恨恨道:“我的好叔叔,你人虽在千里,却可飞鸽传书知会程秋绪。我的行踪只有你一人知道,若不是你出卖了我,还能有谁?”
她这么一说,却叫白少央生出十万分感慨来。
他总算是明白这女人为何对正道的君子们怀着那么莫名其妙的恶意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被自己最亲的亲人,一个名满正道的伪君子给出卖的。
付雨鸿却苦笑道:“你身边还有丫鬟绣霞伺候,怎能说知道你行踪的只有我一人呢?莫不是绣霞无意间泄露了消息,才让你被程贼的人擒住?”
付清枝却斩钉截铁道:“绣霞行事极为小心,又对我忠心耿耿,绝不可能泄露消息。”
付雨鸿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怎知不是被身边人给出卖了呢?”
他这话一说,众位宾客皆觉有理,看向付清枝的目光也从同情转成了审视和疑惑。
付清枝听得一时气急,竟摇摇欲坠,几欲昏倒。
付雨鸿连忙上前扶住她,一边关切地问候,一边还在她耳边轻轻笑道:
“傻孩子,你以为有人会信你么?”
付清枝看着他那张近乎扭曲的笑脸,恨得几欲吐血,正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手扣住脉门。
付雨鸿扣住脉门之后,还十分忧切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已知错了。你先下去好好歇息,待养足精神,再让叔叔为你主持公道。”
付清枝正要说话反驳,却被他在脉门上摄入一股子幽邪内力,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咬着一口银牙格格而颤,浑身如在冰窖,止不住地抽搐起来。
就在她要倒地之时,却有两道人影闪到了付清枝的身侧。
一人拨开了付雨鸿扣在她脉门上的手,另外一人扶住了她急速下落的身躯。
第一个人是“春老夏童”罗知夏,第二个却是“润花小箭”荣昭燕。
罗知夏逼退付雨鸿之后,便冷冷道:“如今真相未明,是非未分,你怎可随意近她的身,还扣她的脉门?”
他待人一向如细雨春风,甚少如此严厉过,如今如此疾言厉色,显是动了真怒了。
付雨鸿不气不恼,只苦笑道:“她几乎快要晕倒过去,我作为长辈,自然是要切脉诊探的。”
罗知夏冷冷道:“赤霞庄内有的是大夫,就不劳烦付前辈操心了。”
付雨鸿叹了口气,便对着罗春暮道:“我侄女在此胡言乱语,搅扰了庄主安宁,还请您看在她伤心惊惧的份上,勿要怪罪于她。”
荣昭燕一边扶着付清枝,一边冷声道:“伤心惊惧是真,胡言乱语就未必了。”
付雨鸿只当没听到,对着罗春暮抱了抱拳,又回到了座上。
罗春暮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场闹剧,然后把目光投向了秦高吟。
他知道自己的管家一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秦高吟笑了一笑,然后恭恭敬敬道:“付姑娘要做什么,其实我一早就清楚。”
罗春暮淡笑道:“你知道她要做什么,还让她留在庄里?”
秦高吟淡淡道:“她说自己曾深受伪君子所害,我便忍不住想拉上她一把。”
罗春暮笑道:“你的心好像软了很多。”
一旁的罗应寒却好奇道:“秦管家言下之意,是相信这位付姑娘的话?”
秦高吟感叹道:“我的确很想相信她,因为我自己也曾被一个伪君子害得很苦。”
罗应寒诧异道:“那个伪君子是谁?”
他这一说,众人皆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趣来。
这秦高吟年轻有才,却向来低调,从不提自身之事,如今多言起来,实令人不得不听。
就连躺在荣昭燕怀里的付清枝,都强打上几分精神,要听秦高吟接下来说的话。
秦高吟双眉一扬,然后忽然指了指罗应寒身边的一人,眼中厉色一现道:
“我说的那个伪君子,便是赤霞山庄庄主——‘春秋神掌’罗春暮!”
话音一落,群雄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