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秀道明身份之时,程秋绪苍白如雪的两颊忽地晕出一抹绝望的暗色,像是上好的墨从纸上缓缓渗出,顷刻之间便从两靥蔓到了满脸。
解青衣的背叛对他来说只是一根横在心头的刺,可杜秀的真身却是一把贯穿他心脏的刀。
其实这把刀早在平日里温柔缱绻之时就已埋下,而如今蓦然翻出,刀光一闪,便似把他一颗心被切成了七八瓣,再把这堆碎肉一同扔到了千年的冰窟,万年的积雪之下。
王越葭看向杜秀的时候,除了错愕之外,也是一脸的凝重。
他虽已猜出对方身上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可还是没猜到真相竟是这般出人意表。
杜秀却施施然地站在那儿,仿佛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在这两人面前炸下了一枚惊雷。
他的眉目之中依旧藏着清山与秀水,他的双唇之间也仍旧含着胭脂的艳和春水的柔,与从前并无半分不同。可细细看去,他似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仿佛冥冥之中有谁拿着一把小刀,把这张画儿似的面孔一块一块地切割开来,再重新糅到一块儿去。而这样一来,他原本柔和的轮廓就有了刀劈斧凿之后留下来的锋锐。
而王越葭只觉得这样的杜秀看起来陌生无比。
可他下一瞬又发现,他们本来就是一对陌生人。
因为他脑海中关于杜秀的一切遐想、猜测,皆是基于他中毒躺倒的那三天三夜。
除了那三天,他所有对杜秀的认识都是来自于江湖传闻。
如今看来,正是这该死的江湖传闻把他坑害得不浅。
杜秀眼见程秋绪一时失语,当即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问我?”
他似是表现得很大方,但面上却是掩不住的冷漠。
程秋绪有些木然地看了杜秀一会儿,随即声音悲凄道:“你潜入朱柳庄,就是为了这些记录了杀人买卖的卷宗?”
杜秀点了点头。
程秋绪冷冷一笑,近乎绝望地呼吸着越发沉重的空气。
“没想到我的后院之中竟还藏着一位大内秘卫,看来我的面子还真是大得很啊。”
杜秀淡淡道:“庄主的面子大不大我不知道,但庄主的胆子一定不小。”
程秋绪挑眉道:“这话怎么说?”
杜秀双眉一扬道:“庄主开办杀人取命的买卖之后,便有好几名朝廷上官死于非命。而在他们死前,你庄内的杀手都在他们所在之处出现过。这样的生意你都敢做,你说你的胆子大不大?”
程秋绪邪火顿生,面上一怒道:“我不但胆子大,艳福也是不浅。当初你为了取得我的信任,竟不惜对我主动献身。哥舒秀啊哥舒秀,你这秘卫的名号是听着响亮,可你莫非忘了当初在我身下是如何喘息的?”
王越葭的一双眸子似被这话给狠狠灼了一下,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程秋绪之所以没有强迫杜秀,是因为他根本无需强迫。
杜秀漠然地看了程秋绪一眼,仿佛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他再转眸之时,便是看向王越葭了。
王越葭只定定地看着他,幽幽问道:“你是希望我称你为杜秀,还是哥舒秀?”
杜秀叹道:“你还是叫我杜秀吧,哥舒秀这名字只该出现在皇庭大内,不该出现在江湖民间。”
王越葭苦涩道:“杜兄的胆识谋略,在下实在是好生佩服。这么一想,我的确是不该来朱柳庄的。”
他不但不该来趟这趟浑水,还该好好地待在朱柳庄外看一场好戏。可如今他却让自己也成了这大戏的一部分,倒是让蛰伏在暗处的人看得过瘾了。
杜秀却道:“可你若不来朱柳庄,如何能见到对你有情有义的有心人?”
他这句话明面上听着似是安慰,可却又似是另有所指。
王越葭听得一愣,却见杜秀手一抬,便向自己抛来一物。
王越葭顺势一接,低头一看,发现杜秀抛过来的是一个描金绘枝的瓷瓶。
他抬眼看去,只见杜秀面含愧色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你先洒一些在伤口处吧。”
他说完这话,便直勾勾地盯着王越葭身上的血,仿佛这几个伤口是生在他自己身上似的。
王越葭笑道:“那就多谢杜兄赐药了。”
杜秀却摇头道:“我从背后刺你一刀,本就算不上厚道,哪里敢当得你一个谢字?只是十八天罗阴阳功不到伤重之时,绝发不出十成神威。你若真想和程秋绪斗下去,还非得再受一点伤才行。”
王越葭眸光一闪道:“你也知道十八天罗阴阳功?”
杜秀清浅一笑道:“你莫非以为我随随便便就捡个人回家照顾?我要救人之前,总得查查这人的背景,即便弄不清武功路数,也要知晓自己救的是个歹人还是个义士。”
暮光透过窗纱打在了他身上,仿佛在他秀美的面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金纱,在细巧的脖子上镶了一层流动的金边,看上去格外地明丽秀雅。
王越葭看得面色也柔了几分,轻轻一笑道:“这话倒说得不错。
杜秀又道:“你用完这些,可以去把药带给解青衣。”
他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却让王越葭心头一震,眉间猛地一颤。
杜秀作为大内密探,是为了调查朝廷上官之死而潜伏于此。他让王越葭去把药给解青衣,难道不是存着试探之心?
解青衣既是程秋绪的三大杀手之一,是否也可能杀过朝官?
若是他真的为了还恩而干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那即便是王越葭也无法站出来为他辩白了。
一想起此处,王越葭只觉得心头一阵寒流涌过,全身冻得如在冰窖一般,五脏与六腑皆似有千蛛万蚁在其中穿梭啃啮。
他虽是今日才算真正看清了解青衣的为人,却已将这人放在心中某一柔软处,如今莫非要他眼睁睁地瞧着这人伏罪受死?
杜秀仿佛看出他心中的隐忧,不由叹道:“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和这些朝官的死有关,所以我才希望由你去当面问他。”
程秋绪不像是个老实人,可解青衣看上去却是个老实人。
但王越葭一想到这老实人,便幽幽一问道:“你就不怕我通风报信?不怕他趁机逃跑?”
杜秀看向他时,却是目光如水,面白如霜,好似早知王越葭会有此问似的。
“你若是这样的人,便不会为我而来,他若是那样的人,便不会为了你挺身而出。”
王越葭听了这话,却大笑几声,不知是悲是喜道:“好,就由我去问他吧。”
他回头一走,面上的笑便跟着冷了下来。
他再未看杜秀一眼,也懒得瞅地上的程秋绪,只一走便走入一道明金浮玉般的暮光之中。
可任这暮光如何和煦如春,温柔似水,也终究只能照在他的面上,照不进他的心底。
杜秀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光之中,这才施施然地回过头,看了一眼沉默得近乎绝望的程秋绪,淡淡道:“虽说程庄主对我信任有加,可这密室之行,我还是得带着庄主一起走。”
程秋绪猜出他担心密室之内会有机关,面上只冷冷一笑,并不言语。
可杜秀在带他入密室之前,却先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程秋绪一眼。
然后他一翻袖,一扬手,下一刻便滑出一把小刀,狠狠地朝着他的琵琶骨扎去。
白少央本就伏在外面偷听,此刻听得程秋绪一声惨叫,只觉得肩头也似被扎了一刀似的。
他倒不是因为程秋绪成了废人而可惜,只是感叹杜秀此人出手狠辣、城府极深。
他苦心孤诣地潜伏两年,用一张柔弱如花的小白脸骗过了山庄之内的所有人。
程秋绪一向心思深沉,善于谋人看人,可与他朝夕相对这两年,也没能在他身上看出半点异样来。
亮明身份之后,杜秀只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刺王越葭一刀的罪脱得一干二净,而且还顺带提醒了自己对王越葭的救命之恩。
这人言谈之间虽是落落大方,却是步步设伏,句句紧逼,光明正大地下了一个套,套得王越葭不得不替他去质问解青衣。即便解青衣真想逃走,但为了王越葭,他也会心甘情愿地留下。
不过白少央倒并不厌恶他。
心机深沉不是错,善于伪装也不是错。要分对错,只能看一个人干的事儿,而不是看他的做派和性子。
杜秀再如何隐瞒,也是为了查案而舍了清白身子,解青衣虽是为了还恩,也到底是杀了些人。只盼他杀的都是些江湖中不忠不义的恶贼,唯有这样,王越葭才有理由为他求情。
不过话说回来,楚天阔当年出的那事儿,可不就是那大内紫金司的统领一手策划的么?
就连张朝宗他自己,也甘愿为那位大人所驱使,更何况是如今的六品校尉哥舒秀了。
白少央想了一想,忽觉心中一痛,眼中一酸。
楚三哥,十六年了,你如今过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