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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官邸后院的花木被铲平了,在原地起了一排瓦石房子,中间砌起一道灰石墙,开了道小门,门上挂着黄澄澄一把大铜锁。

大名王端礼的王毛毛站在门后,皱着淡淡的小眉毛:“宝子哥,还是别干了吧?林先生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他们的先生姓林,学名孟音,是知府老爷家的太太,大家都说十里八乡没有比她更标致的美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十里八乡的美人,但一想到要惹比家里的娘还漂亮的林先生生气,他小小的心里就不是很愿意。

被他叫做宝子哥的男孩子不过七八岁,生得黑蛋子一样,小圆脸,看着很凶,大冷的天,只穿着夹袄,手里提着一只竹篓。

听了小伙伴的话,他也犹豫了一刻,掀开盖子看了看躺在里头的宝贝,又嘿嘿笑了起来,撅着嘴吹了声口哨,说:“不行,咱们干的时候扔准点儿,别吓着林先生就行了。姜毓那小子那么挑衅,你能忍?”

“这……”想起屡屡“羞辱”他们的小矮子姜毓,王毛毛也不反对了。

明明是最小的,功课那么好干什么?凭什么别人背不上来的书,他就能背得出来?不教训教训他,还当这江夏没人了!

再想起要不是姜毓,年假前最后一次考试的第一名就是他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王毛毛狠狠地一挥手,说:“干了!”

宝子露齿一笑,招呼他:“过来,托我一把,先生家的墙抹得太滑了,不好爬……”

就在王毛毛奋力地托起小伙伴的屁股的时候,咔嗒两声,大铜锁被打开了,铜链子哗啦啦的卸下,门一开,披着鹤氅揣着手炉踏着鹿皮小靴的林先生站在那里。

两个孩子傻乎乎地仰头看着,几乎是一瞬间,王毛毛一撒手,宝子两腿蹬了一下落地,转身就要跑。

纤弱的林先生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屁孩子拉了回来,喝道:“站好!”

这下,两人都不敢动了,有些垂头丧气地转过来站好,眼睁睁地看着一身棉袄棉裤头戴棉帽的姜毓从先生腿后出来,冲他们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然后,这个不要脸的还抬起头,装出一副好学生样子看着先生,眼睛水汪汪的,小小声说:“婶婶,我好怕,我听到他们说要放蛇咬我。”

一听这个“蛇”字,林先生的脸色都变了,夺过小竹篓一看,里头果然躺着一条菜花蛇,顿时手都哆嗦了。

闻讯赶过来的知府老爷忙接过竹篓,递给仆妇说:“送去厨房炖了吧。”安抚地拍拍先生的后背,“没事,菜花蛇没有毒的。”

“没有毒,那也是蛇!万一把人咬坏了,怎么办?小小年纪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大人还不惩戒,难道是指望他们大了,自己懂事吗?”

“谁不让你罚了?你就罚他们,狠狠的罚,叫他们长个记性!以后就不会再欺负人,也知道做事的分寸了。只是他们毕竟不大,七岁八岁狗都嫌,又没真的办成坏事,你也别罚得太重了。”

知府老爷说完,果然就撒手不管了,笑眯眯地抱起姜毓那个阴险的小人站在一边,还说:“你也看着,以后不许犯这样的错,不然也要挨打!”

那天,漂亮的林先生亲自动手,一人打了四十下手板,打得两个淘气鬼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手心肿得好高。

最让他们愤怒的是,姜毓那个罪魁祸首,竟然在一边笑眯眯地从头看到尾!

就在他们的心泡在焦灼而愤怒的情绪中不可自拔时,手板打完了。林先生还是板着脸,让他们张着手,给他们的手心涂了凉凉的药膏,训了一大通话,才让他们回家。

冬日的屋子里笼着火盆,火盆里烧的炭也不是好炭,为了压制呛人的烟气,又烧了不少梅花香饼子,弄得整个屋子暖香融融的。

贾环才去送完那两个淘气的小学生回家,一进屋子,就见黛玉正坐在桌边,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微光批注学生们的文章。

他忍笑走到她身后,见她仍是聚精会神,一无所觉,便慢慢的伸手,用手里的梅枝去碰她堆雪凝霜的脸颊。

微凉的柔软花苞触到皮肤,黛玉这才醒过神来,一抬头,见贾环正手持梅枝笑吟吟地看着她,不由舒展了眉头,笑道:“老爷回来了!”

“我很老吗?”贾环一下垮了脸,把梅花递给已为人妇的紫鹃,很快又笑起来,“那两个小子惨了,这会子还不知道叫家里人怎么打呢!”

紫鹃不知从找出一只细颈天鹅白瓷瓶,注上清水,把花儿养了起来,闻言亦是抿嘴。

“该!谁叫他们想出那样的坏主意的。要不是毓哥儿机灵,还不叫他们吓坏了?”黛玉恨恨地咬了咬牙,又道,“毓儿今儿受了惊,该好好安抚安抚他,别叫孩子吓着。”

“他的胆子大着呢,这孩子不像他父亲的散漫脾气,倒有几分他母亲的精明,是个会计较的,且吃不了亏呢。”

夫妇二人像往常一样说笑一回,又赏了一回梅花,晚饭有姜毓爱吃的松鼠桂鱼,饭后哄睡了小孩子,自在灯下说话儿。

房里只留了一盏小灯,火苗摇摇晃晃,带动得一室影子。帐子里,贾环只着中衣,把黛玉搂在怀里,低声说:“去年新年咱们没回去,今年是必要回的,吏部那里须得去述职,家里今年事儿也多,正是要人出力的时候。”

黛玉轻轻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美目半阖,应道:“正好,我也想老祖宗了,明儿我就收拾东西,你要带什么?”

“你看着办吧。我只忧心三姐姐四姐姐的终身大事,好大的姑娘了,再拖下去可不妙。”

“不是说薛家姨妈向太太提亲,要探丫头做媳妇么?这一对,我看**不离十了。只是四丫头难办,东府那样,她本就不想出嫁,又有二姐姐的前车之鉴,只怕她更绝了这个心思了。”

“还没定呢。薛大姐姐嫁了宝玉,要是三姐姐再嫁给薛大哥哥,那不成了换亲了?咱们虽没这个意思,奈何说出去不好听。”

“嗯。”黛玉应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咱们回去了,毓哥儿怎么办呢?”

“说不得,只好先把他送回姜家了。”贾环沉吟着,“他是姜兄的最后一点骨血,虽然年纪小,也代表了姜兄这一支的血脉,该回去祭祖的。姜老爷虽吝啬,想来对长子也不该毫无感情,有他看着,那家里的牛鬼蛇神应该会收敛些。”

之后就是一阵沉默,黛玉抚了抚被角,又往他怀里窝了窝。贾环顺手将她搂得紧些,出神了半晌,才又开口。

“三姐姐倒罢了,她是极有主意的人,回去问问她的意思,嫁不嫁的,端看她的主意了。倒是四姐姐,其实我心中有个极合适的人,只是不知能不能成。”

“是谁?”黛玉从他的怀中抬头,一双眼睛波光粼粼,简直能让人溺毙其中。

贾环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笑道:“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得他。”

这时,灯底那浅浅的一层灯油已经完全耗尽了,豆大的火苗摇动着,好像被风吹得转了个圈似的,终于完全的熄灭了。

黑暗中响起悉悉索索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奇怪的喘息和低吟,曲折反复,经久不息。

外间上夜的丫头小彩儿蜷缩在熏笼上,怀里还抱着一只大黄狗。一人一狗都沉沉睡着了,只有天上的月亮探出皎洁的脸儿。

马车停在西角门前,黛玉坐在车里,由紫鹃掀起车帘。四个没见过的仆妇恭敬地道:“请三奶奶移步换轿,老太太已等着了。”

这几个人就见这位经年不见的三奶奶慢慢的从车里下来,身上是青金呢的大氅,头上绾了随云髻,发上佩着赤金凤衔珠步摇,耳上戴了粉珍珠坠子,粉面朱唇,别有威仪,竟比宝二奶奶也不差。相互对视一眼,不由都收了戏笑之心,个个做出一副庄重情态。

入了正房,贾母果然已在等着了。她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发全部变得花白,微眯着眼,由鸳鸯扶着,颤颤巍巍的起来。

她心里一酸,忙快步上前拜道:“老祖宗,玉儿回来儿。”一语未了,已被贾母搂在怀里,哭道:“你这狠心的丫头,竟然一去两年,也不回来看看我这老婆子啊!”

黛玉亦埋首在外祖母的怀里,低声哭起来。

眼见祖孙两人伤情,凤姐儿和宝钗忙上来解劝,一人一个劝住了。凤姐儿就说“老祖宗前儿还念着妹妹呢,可巧这就回来了,不就是心想事成么”,宝钗就笑“颦儿回来是好事,老祖宗该高兴才是,怎么招得她也哭起来”,扶着贾母坐下,又把黛玉也推到贾母身边,叫她坐。

黛玉哪里肯坐,忙起来与妯娌们见礼,又与宝钗拉着手,相视一笑。

其实她一进门就看见宝钗了,打扮得齐齐整整的一个小媳妇,别提多显眼了。想来因为宝玉受宠,贾母爱屋及乌,才愿意要她近前服侍。

她细细打量宝钗,仍是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翠眉雪肤的美人模样,只是添了几丝少妇的圆润与妩媚,更增韵味。她整个人就像一朵雍容华贵的国色牡丹,正处在极盛的花期。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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