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柳叶新发。
泽阳府府城江夏,府衙中门大开,官员和胥吏出入不绝。后院停下一辆垂着锦帘的马车,两边车门拉开,先是出来一个齐整女子,打起帘子,笑道:“奶奶,咱们到了。”
院中候着的女人们忍不住互相看看,心里都提了起来。
看这姑娘的模样,生得秀丽不说,单说身上穿得,竟比城里东头财主刘家的老婆还体面。丫头都这样不凡了,不知那知府夫人又是个什么样儿神仙人品呢。
她们可都打听了,这新府台年纪很轻,还不到二十,出身又是大家,府台奶奶当然更是才貌双全的小姐了。原来这些女人俱是市井人家的出身,无甚见识,只把戏文里的小姐模样套在这据说是大家闺秀的府台奶□□上了。
一院子的眼睛盯着车门,把那丫头都盯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才下过雨,土地还是微润的,一缕小风卷过来,像车内伸出的那只玉手一般醉人。众人都看得呆了,直愣愣的看着那车内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披着一件海棠红缎子披风,头上绾着她们认不出名目的髻,那头发黑得发青,鬓边带着一只凤衔珠步摇,珠子又圆又大,模样更不用说了,比花月还娇,比霜雪还洁,一双眼睛轻轻一转,活似湖心映了两点星星。
哄的一声,众人心里都要爆炸了,怯手怯脚的不敢上前。见这仙女似的府台夫人看过来,才有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插烛似的拜道:“奴是朱家的下人,家里奶奶知道奶奶今儿来到,特遣奴送上四色礼物,等奶奶安置好了,我们奶奶还要亲来府上给奶奶请安。”
有了这妇人打头,余下的女人一面在心里懊恼,怎么就让她抢了先儿,一面争先恐后的说起来,这个说是王家的,那个说是李家的,总不过是这江夏城内各乡绅官吏家的下人。
这府台夫人自然是林氏黛玉,那一身锦缎的丫头就是紫鹃。她扶着黛玉退了几步,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黛玉有主意,微微点头笑道:“太客气了。我们这里新到,还理不出头绪呢,待诸事妥当了,我再回访众乡邻。”
便有一个胖大女人笑道:“奶奶只管吩咐,我们都是来为奶奶效力的,只怕奶奶嫌我们这些人粗鲁,不肯多和我们说话。”
她形容不雅,衣着却还整齐干净,行事也带着股子规矩劲儿,不像小门小户使出来的。黛玉打量着她,问道:“你是谁家的?”
“劳奶奶动问,我是林同知家的。”那女人满脸堆笑,胖肉挤得眼缝儿都没了。
“倒和我们奶奶是个本家。”紫鹃一旁听着,此时出声说道。
那女人惊喜得脸都亮了:“竟是奶奶也姓林不成?我还想着,奶奶这个品格儿,不知姓什么才配得上呢!竟是姓林。”
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说话间,众人拥着黛玉进了门,只见房屋早已打扫得干净,只是没甚家具,空荡荡的,雪洞儿一般。
有个女人就笑道:“好叫奶奶知道,前边儿袁府台上任时只带了个小妾,偏偏不到一年就生病死了,袁府台伤心,轻易不往这院子来,空荒了好有三年了。”
黛玉点头,一一和这些女人说话。贾环如今是这泽阳府的一把手,黛玉就是官眷里的头一号人物。面对顶头上司的夫人,谁家不想留下个好印象?因此众人都是竭力奉承,足足说了大半日还意犹未尽。直到把那些奉承话儿都说尽了,自忖也该叫这夫人满意了,这才告辞离去。
强撑着笑脸送了众人出去,一转脸,紫鹃的笑脸就垮了下来,直道:“奶奶快多买几个丫头罢,不然要应酬这么些人,实在要累死了我。真难为二奶奶那样周全。”
黛玉默不作声,只是背过身去收拾起东西来。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自悔失言。二奶奶,琏二奶奶是二奶奶,宝二奶奶也是二奶奶。好容易姑娘和三爷和好了,不再想着宝玉了,她自然不应该挑起这个话头才是。
宝二爷虽好,奈何与姑娘无缘。如今两人各自嫁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已经决定,再也不在姑娘面前提起都中,好的和坏的,令人留恋的和让她伤心的,都留在过去吧。
她重新扬起笑来,上前说道:“奶奶,这些粗活,就放着我做吧。”
城西朱家,屋子里铺着波斯地毯,软榻上堆放着柔软的毛皮枕头,六折花鸟屏风是用上好的绫罗制成,屏风脚下一只极精致的莲花纹盖香炉,清烟袅袅,珍珠做帘,鲛纱做帐,富贵之气简直能透帘而出。
先前去知府官邸办事的女人低着头进门,在地毯上跪下来,回道:“奶奶,事儿办完了。”
屏风后隐隐有个人影儿,那人穿着茜色的绸裙子,雪青对襟褂子,正躺在榻上倚着软枕,吃这个时候千金难买的葡萄。
伺候的丫头递过一只鎏金小碗,她吐出葡萄籽,嚼了几下果肉,咽下去,才说:“进来回话。”
听见这一声,这女人忙进去。依着他们家朱老爷定的规矩,奴仆在两位主子屋子里得跪着回事,主子不叫不能起来。奶奶一开始不习惯,劝了老爷两回,后来渐渐也不提了。
膝行过屏风,就能看见榻上的人了。这朱大奶奶竟也是出奇的年轻,不知有没有十六岁,皮子白净,五官清秀,那褂子也没系扣,露出里头胭脂红的肚兜,那小小的一块布料将将遮住高耸,还能看见一片雪白的胸脯。这妇人的相貌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显出几分机灵,更兼身段妖娆,体格风骚,五分颜色也变作了八分。
说起来,她也是这城里一个传奇人物。她姓张,小名纤娘,是城南豆腐店张家的女儿,爹娘死得早,是哥哥嫂子把她带大。十三岁上许给了有名的光棍万大做老婆,万大三十五,是个无赖,好赌成性,对她也不好。成亲不过半年,就欠下了朱老爷的赌债。朱老爷是谁?他原是本地头一个精明厉害人,万大哪里敢欠他的债!可手里又没钱,就把老婆卖给了朱家当奴婢。
朱老爷名善,为人却一点儿都不良善。他们家原是富户,五代单传,祖父辈上中过举的,到了他父亲辈上,做的好大生意,珠宝药材,都插了手去。他父亲四十岁上养下他来,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三教九流都交往得,除了不喜读书,再没一样不好的。十八·九岁上死了爹,次年又死了娘,自此好大的家业都归了他一人。他这人有本事,倒也没败了家业,不好的只是一桩,就是好色,屋子里弄了七八个绝色还不够,还是行院里的常客,花魁们的恩主。
他眼光颇高,那张纤娘刚来朱家时瘦瘦小小的,看人带着三分怯,他本来没什么兴趣,还是有一回酒醉了,拉着她上了炕。
张纤娘原是个烈性女子,出了这事儿后,想不开上了吊。朱家也没当回事,就要一卷席子把她扔了乱葬岗去。不料没半日工夫,她又活过来了,自此就像开了窍,勾搭上了朱善,先是做贴身丫头,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叫朱善明媒正娶了她。
这妇人在朱家做活时,张纤娘还没出生呢,因此前情往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时她也不得不感叹人生际遇无常,谁能想到,那个刚到朱家时面黄肌瘦的毛丫头,能变成今天这个精明强势的朱大奶奶呢!
她低着头,听见张纤娘问道:“你见着府台夫人了没有?”忙答道:“回奶奶的话,见到了。府台奶奶说谢过奶奶的礼物,奶奶客气了,还说等安置完了,要回访乡邻呢。”
张纤娘冷笑道:“什么回访,人家不过是说句客气话儿,你倒当了真,还认真当句要紧的话儿来回!你也不想想,她是什么人,她用奉承谁?再这么不机灵,我可要罚你了。”
说得这妇人深深的埋下头,才摆一摆手,懒懒地道:“这府台夫人是什么样儿?她是什么来历,你可打听出来了?”
“这位府台奶奶,不用说,俊得跟月里嫦娥似的,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那个模样儿,我都没法说,那通身的气度,哎哟哟,不愧是京里来的小姐……”这女人提起精神,连说带比划起来。
她说话拉拉杂杂的,很难提取重点。好在如今张纤娘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说话方式,也不打断,只是用心的听。
“……披着件儿海棠红的披风,那颜色,再正也没有了……那珠子有我指头这么粗,真真是一颗好珍珠,太阳一照,啧,发彩光哩……姓林……是府台嫡亲的表姐……”
她猛地爬起来,叫道:“她叫什么?是知府的表姐?你确定?”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整个人都愣住了,脑袋里闹哄哄的。
她早便知道,新知府姓贾讳环,她之前还为这个名字捶桌大笑,谁知竟然不是巧合。
贾环、姓林、表姐,要是她还不知道这表姐小名叫黛玉,她就是傻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