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花花来找白少央的时候,还未走进房间,就听到一阵呲溜呲溜的蠕动声。
他皱了皱眉,把门推开一条缝,发现白少央正在吃一碗牛肉面。
他吃得既不优雅,也不轻巧,像一个饿了十多年的人一样,眼里闪出一种汲取的绿光。
这牛肉是白少央借了厨子的刀切成碎片的,酱料是他自己找的,就连汤汁和葱花都是他自己倒的。端到桌上的时候,他只闻了一会儿的肉香和面香,便下了口,把这面条子吸得呲溜直响,就连那汤汁儿溅到衣服上也不甚在意。
盛花花看得有些奇,看得简直不忍心打扰。
他觉得白少央仿佛与以前不大一样了,可是看来看去,好像又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不同。
直到白少央把那面都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了,他才把门完全推开,把身后那日光也跟着带了进来。
白少央像是被这光给刺了一刺,好半天才把眼皮子睁开。
等看清对方是谁之后,就连那直直照进来的光也变得舒暖了,他面上那两道紧皱的眉松了一松,唇角跟着一扬,对着盛花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花花?你怎么来了?”
盛花花忍不住道:“你究竟多久没吃饭了?”
“饭倒是早上就吃过,但我忽然很想吃面。”白少央眼里闪着笑意道,“我一吃上面,心里就畅快。”
若是吃面时还见着老朋友,那他得高兴疯了。
盛花花笑道:“你一吃面就畅快?为何我从前没觉得你这么爱吃面?”
白少央笑道:“其实我从前就喜欢吃面,只是耽搁了一段时间,最近又重新吃起来了。”
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那黑眼圈就无比明显地浮在眼睛边,像画上去的两道眼影似的,仿佛这人已经好几宿都没睡了。
盛花花看得有几分忧切,还有几分疑惑。
“你昨晚是一夜未睡?”
白少央却笑道:“这天太冷,我睡不着。”
让他睡不着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可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他只能暂时隐瞒下去。
盛花花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想从这蹩脚的托词里看出点什么来。但白少央没有让他看得太久,一开口,便问了他之前的行踪。
原来杀死项问尊之后,盛花花怕北汗人会趁势杀回襄州,便听了何鸣风的提点,带着这位皇亲国戚的信物一路向西。等他出了千绝岭,越了九和山,便星夜奔至襄州城门。襄州府的州府军一见到何鸣风这位贵人的信物,便立刻对他带来的消息起了高度重视。等州府军开始加强城卫之后,他才匆匆启程,誓要去寻回白少央和叶深浅一行人。
这一来二转耽搁了不少时日,所以他直到今日才见到了白少央。
白少央暗道:“还是那病痨鬼想得周全。”
他那时只顾得上和楚三哥团聚,竟忘了还有这等要紧事儿了。
盛花花道:“不说他了,说说你最近如何?”
白少央笑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倒想问问你呢。”
他把盛花花打量了个遍,越打量越是喜上心头,眼里闪着不沾杂质的光。
“你是真把从前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话音一落,盛花花竟愣了一愣,随即才道:“叶深浅都告诉你了?”
白少央笑道:“这么重要的消息,他怎么敢对我藏着掖着?”
盛花花面上一沉,声音有些喑哑道:“不错,我全想起来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记得连做梦都时常梦到。
那些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不知该不该记得的,都仿佛一下子跟着他身上的伤和痛一起活过来了。
曾经的荣耀和悲哀,曾经的屈辱和心动,都如同烙在他背后的那道伤口一样,触目惊心地横在肉上,连同死了的脉管一起赖在他的后背上,甩不脱,洗不掉,遇水就疼,遇热就痒,在阴湿的下雨天里还会隐隐地作着痛,和那些灰黑色的记忆一样,散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他终究是记起来了,也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从前的徐意川早已死去,如那位香消玉殒的紫珠夫人一样,葬在了那座魔教的大山之上。而他所剩无几的尊严和骄傲,也早已烂在了那个发霉发臭的地牢里,埋在了那张发着令人恶心的□□味的床上,连同项问尊的野心与尊荣一样,永远地湮没在了十三年前的“天默教”总坛中。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
人生又能有几个十三年?
盛花花的苦痛是说不出的,正如伤口从来不会自己说话喊痛,它只有被人撕开,只有在身上汩汩流血的时候,才能叫人注意到。
白少央仿佛觉察出了这无言的苦痛,但却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是该说一句“恭喜你大仇得报”,还是该说一句“恭贺你恢复神智”?
但这些喜庆的祝词仿佛是五彩而斑斓的,它们在盛花花的灰暗之下显得极为不合时宜。
或许在这个男人沉重的背影之下,任何轻飘飘的安慰都会显得轻浮而可笑,就连喜讯两个字都听来格外的讽刺和无奈。
他作为朋友应该做的,就只有沉默的支持了。
但是盛花花却不愿把这沉默延续太久。
苦痛是该被关在门外,他想带给朋友的只有重逢的喜悦。
“你身上的内伤都好全了么?”
何止是好全了,还多了楚天阔十年的功力。
有了他这十年,白少央就等于多了一个普通武林人三十年的功力。
但这话溜到白少央嘴边,便只剩下了:“好全了,你呢?”
盛花花道:“我本就没有什么内伤,只有几处外伤。”
旧伤不算,心伤不算,也就这些外伤可以愈合了。
他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些难以启齿的问题似的,连着那火热的目光也跟着逡巡不前了,直到白少央用催促的眼神看了他好几次,他才似乎找回了开口的勇气,抬起头,沉声道:“我来找你,也是有一些极为紧要的话想要问你。”
这些话在他心里实在藏了太久,若不及时吐出来,只怕要捂烂了、憋臭了。
白少央笑道:“你有话直说便是,在我这儿还吞吞吐吐的可就没意思了。”
盛花花目光一闪道:“你……你和张朝宗,究竟是何种关系?”
白少央忽然沉默了,像石雕木塑那样沉默下来了。盛花花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这句让他内心一颤的话。下面为防|窃内容,正文在一百八十六章的作说部分。这一句话带起的不止是白少央内心的得意,还有对着盛花花的思虑。他究竟是看出来了,还是没看出来?
先前盛花花看郭暖律的曲水剑时有些眼神不对,那时的白少央就察觉到他的记忆有回来的希望。
因为盛花花,也就是当年的徐意川,即便身遭不幸,即便神智失常,仍旧对着剑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
白少央在那个时候就猜测过,或许盛花花一剑在手,哪怕神智未复,也能凭着身体本能找回一身武功。
没想到他这么一想,在血宴上竟成了真。
盛花花一剑在手,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一部分记忆和神智!
一个人要对剑专注心诚到了何种程度,才能仿佛将剑化作灵魂的一部分,能够将记忆和情感都存放其中?
也许这就是白少央为什么那样喜欢花花的原因。
诚于剑者,必为纯粹坚定之人,如同小郭能够理所当然地说:“这就是我老婆,她叫曲水”一样,盛花花与郭暖律,虽在性格上有所差异,但本心极为相似,都是能让身处黑白混沌之中的伪君子心向往之,乐意与其交往的人。
可能因为他本身习惯了以面具示人,所以才分外喜欢那些纯粹显于外,自身性格再恶劣狂傲,也不屑于去遮掩的人。大概也因为他太缺少肝胆相照的朋友,而纯粹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绝不辜负,也绝对值得被真心以待。
而当盛花花笃定地叫出老张的时候,白少央当真是吓了一跳。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朋友还是处在脑子不大好使的状态,但是……还是不由自主地……无比感动。
还记得初入云州的起始,初次见面的陆羡之不过是看出了伪君子的轻功身法,提了一提张朝宗的名字,他就开怀大笑,欣喜于十六年过去,世上还有人能记得他。而在那血宴之上,他的老友,隔着遥遥十六年的时光,隔着他面目全非的少年人皮相,准确、肯定、毫不犹豫地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怎能不让他感动得想哭?
怎能不让他对这个朋友珍惜爱护到了极点?
仇人韩绽没看出来,老友顾云瞰曾必潮没看出来,却是疯癫许久神智不清的盛花花一语道破,诚然正因如此小白对他没有防备,诚然是他暴露了一些前世相处时的习惯给这个神志不清的剑客。
但是盛花花,也就是从前的徐意川,大概也是一个能把张朝宗放在心上的朋友。
唯有放在心上,才能看破容颜,能凭着短短几天相处的熟悉感觉,一语断定,你就是他。
世人笑我太疯癫,焉知非是举世皆醉我独醒?
伪君子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同时心里也跟着一酸、一软。
想听对方问下去,因为终究有人没忘了他,因为这世上除了楚天阔之外,还有一个老友能够一眼认出他。
不敢听下去,因为他怕盛花花不相信自己的话,怕自己的真心再一次成了笑话。
以他一贯自诩伪君子的冷静理智,血宴之上时,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打断、阻止、否认,但是他不知所措了,他不想否认,因为他不想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存在,他不敢否认,因为怕好不容易看起来有所好转的花花被他反驳了又糊涂起来。
甚至于最后他用出了锦衣绣罗掌,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疏漏。
或许是因为伪君子被勾起了前尘往事,心神还沉浸其中,难以自禁,才不知不觉中用了出来,证据大概是——直到对手躺倒了,他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吧。
在惊心动魄的血宴之上,聚集着张朝宗三个好友,两伤一疯,但是毕竟都没忘了他。
此刻的白少央忽然透过血宴想起了前世,想起了所有曾对他真心以待的朋友。
是他们让白少央知道,尽管再世为人,但是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里,总还有那么一些东西,没有随波逐流地远去,反而在长长的时光里,被打磨成了最好的样子。
这大概是一场最美的日久见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想双更都失败,不该随意立flag的_(:3∠)_对不起大宝贝们了
下章老叶得知真相
话说这卷的主题好像就是扒马甲2333333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