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定睛看时,却见王则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跟前。
她一身浅杏衫子,衬着身后如烈火般盛放的石榴花,一如既往地容貌俏美,只是面色煞白,眼眶泛红,水汪汪的眸子里似乎还蕴着泪。
她的薄唇颤动,走到阿原跟前,欲言又止。
阿原叠弄着丝帕,笑道:“廿七叔,这姑娘是来自赵国的则笙郡主,可不许得罪了!偿”
廿七微诧,立时上前行了一礼,“原来小姐就是那位寻短见的则笙郡主!郡主,你看这天大地大,夏有凉风冬有雪花,秋有明月春有百花,再不济郡主身后还有石榴花,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得空不如多到咱们原府走动走动,咱家夫人心地良善,指不定给郡主送上十个八个花儿似的美少年,郡主天天对着他们,这辈子都不愁不快活了!”
王则笙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张大嘴巴,眼睫上一滴泪珠凝结,一时竟掉不下来。
知夏姑姑已赶上前来,怒道:“郡主,别听这些下三滥的人扯淡!没一句正经话!”
阿原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一边拿帕子掩着嘴,一边已笑得如榴花耀眼,“嗯,郡主跟姑姑在一起最正经了,所以姑姑让你跳湖时,千万别跳海。真把自己玩死,凭你什么好爹爹、好哥哥也救不活,只能留下天大的富贵给别人享用,天大的笑柄给别人谈论了!”
王则笙原待要说些什么,被她和廿七连着嘲讽,竟没机会说出口。她忽一掩面,快步奔了出去。
知夏姑姑怨毒地瞪了阿原,居然也没说什么,转身追着王则笙,急急唤道:“郡主,慢些儿走!”
阿原笑道:“是得慢些儿走,这么大热天,若是中暑了,岂不叫你家景辞哥哥心疼死?”
知夏姑姑明明听到她的话,竟不曾回头,就这么追着王则笙走了,走了……
见二人如此轻易地罢手而去,阿原大出意外,站起身看着她们离去后的身影,摸了半天脑袋,方道:“这两个今天怎么这么温良?吃错药了?”
廿七不屑,“大小姐,那老婢横眉怒眼的,还能叫温良?那个郡主看着也蠢头蠢脑的。”
如原夫人那般温言细语,才叫温良;如原夫人那般杀仇敌于无形的,才叫聪慧。却不知以前的阿原小姐,怎会被这两个女人欺负了去?
阿原瞥向景辞借住的卧房,正疑惑之际,萧潇已抱着剑正色步出,走到近处,才粲然一笑,向屋中一指,“端侯说屋外炎热,请原大小姐进去喝盏茶去去暑气。”
阿原眼皮跳了跳,“端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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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卧塌桌椅俱是松木原色,看着简朴雅致。
除了原木的清香,药香,屋内还有淡淡的茶香萦缠,阵阵沁人肺腑,与外面的酷暑难当相比,竟似两个世界。
景辞正端正坐于一个小茶炉前,用竹片把搅动茶釜沸腾的茶水,不轻不慢地撒入茶粉。他的面色端凝专注,映在袅袅升起的水气里,苍白却温和,反不似从前疏冷。
看釜中茶水再次沸腾,他倒入了先前舀出的一瓢水,压一压火头,等茶水再次沸腾,飘起一层细密的浮沫,他便提起了茶釜,往旁边的一排青瓷茶盏里倒茶。
极有技巧地倒茶,将浮沫绘作不同图案。
阿原知道这叫分茶,一种将茶水注入茶碗,并让茶沫形成山水云雾或花鸟虫鱼等物象的独特技艺。
但她从前并未见人有如此高超的分茶技艺。
原夫人门第颇高,想来也该懂得,只是她的夫婿和情人都是武将出身,大约没那么好的闲情逸致看她烹茶分茶,于是原夫人素日喝的,一般也就是茶房里下人预备的茶,并不见得格外高妙。
阿原立于一旁,瞧着他手底的动作,瞧着那浮沫均匀飘出的形状,忽然觉得这情形很熟悉,很熟悉。
她甚至清楚地晓得,他的手腕在下一刻会极轻盈极巧妙地顿上一顿,指尖带动细细的水注游动,茶面便会浮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若是往旁稍稍挪一星半点,就是一枝斜欹而出的竹枝,还巍巍缀着数片灵动的竹叶……
阿原脑中又开始阵阵地昏黑,恍惚便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叹道:“眠晚,你还能更笨些吗?”
仿佛有少女委屈的嘟囔声,又仿佛有年轻男子含着宠溺笑意的鄙夷轻斥。
少女的娇憨和男子的爱怜,就像是从沸水里飘上的浮沫,满得快要溢出……
阿原深深地吸气,再吸气,终于将那仿若隔世的人影和声音尽数摒除,静静地垂头看着景辞分茶。
梅,竹,菊,秀逸轻灵的图案已跃然于茶水表面,衬着古拙的青瓷茶盏,竟比笔墨所画的画儿更多出几分幽新隽妙。
三盏分毕,景辞忽将茶釜递给阿原,“你要不要试试,能不能绘出一幅兰花?”
他的微笑近在咫尺,温软好看得出奇,阿原一时失神,手中已接过了茶釜,才定在那里,惘然问道,“兰花?”
景辞眸黑如深潭,清浅笑容如水面温柔漾动的涟漪,低沉的声音便有种出奇的魅惑,“兰花。很简单的纹路,是梅兰竹菊中最好绘的。”
耳边便似有往日的声音与景辞的声音重合,“眠晚,再试试。很简单的纹路,是梅兰竹菊中最好绘的。”
阿原很想拒绝,却似有人扶着她的手,细致地在茶水间描摹风物。
兰花,她能绘得出来吗?
她的手微微地抖,但很快以素日握剑的稳定持住。她看向青瓷茶盏,臂腕和五指轻匀巧劲,然后缓缓倾下,高斟低点。
汤纹渐渐绘成,一株素兰宛然出现,居然清丽蕴藉,韵致楚楚。
阿原甚至记得,在某处稍作变化,便能勾勒出一两朵兰花,使整面汤纹布局更加合理,更加精致纤秀,不输于笔墨丹青。
她慢慢放下茶釜,对着自己绘出的兰花,一时怔住。
景辞却已微微一笑,拈过她新绘出的兰花茶汤,出神赏了片刻,仿佛叹了口气,便端到自己跟前轻啜。
萧潇已走向前来,随手递给她一盏茶,说道:“喝吧!汤纹再好看,也是用来喝的。”
他说着,已顾自取过一盏,饮了一口,细品半晌,很是愉快地啧了啧嘴,“好香的茶!香!”
茶盏中,景辞精心绘就的梅花汤纹已然凌乱变形;萧潇再喝上两口,便完全看不出形状了。
而景辞呷了两口的茶,兰花汤纹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精致如画。
他没有再看阿原,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茶,眉眼间说不出是怅然,还是满足。
阿原回到原府后很久,脑中都是景辞边叹息边缓缓喝茶的模样。
她喝了他绘的茶,他喝了她绘的茶,似乎没什么不对,又似乎哪里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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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北湮犹在恼恨左言希的无情无义,却向阿原道:“左言希再没良心,也不至于为个女人把自己和朋友一起给葬送了。他应该会和景辞他们好好商议此事。”
左言希虽与姜探牵扯不清,到底不可能无视景辞、慕北湮的处境,虽被慕北湮冷言冷语嘲讽得不轻,但应该也会仔细将他告知之事一一听入耳中,不会袖手放任郢王胡来。
阿原随口应着慕北湮的话,接过小鹿递来的西瓜,下意识地咬着了几口,忽见慕北湮、小坏齐齐瞅她,忙咽下嘴里的一口瓜,问道:“怎么了?”
小鹿指着她啃了一半的瓜,吃吃道:“那么多的西瓜籽儿,你……你怎么全吞了?”
阿原懵了,摸了摸自自己脖嗓,强笑道:“还……还好,籽儿小,没什么感觉。西瓜籽儿清肺润肠,和中止渴,其实是好东西,好东西!”
慕北湮盯着她道:“清肺润肠,和中止渴?明明是整个儿吞进去,整个儿拉出来,能润肠止渴?”
“……”
阿原看看瓜,终于没法吃了,随手甩到窗边给小坏解暑。
慕北湮也不吃瓜了,坐到阿原身边敲着凳子问道:“我出来时,你正在景辞屋里喝茶是吧?这是……解开心结了?”
阿原莫名地心虚了下,忙笑道:“扯什么呢?那样的大热天,进屋喝杯茶而已!”
---题外话---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