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吁一口悠长的气息，秦羽轩将指间黑玉般的圆润棋子放回棋盘旁的碧玉色棋盒中。
听闻秦羽轩所言，璄却并未反驳这一完全相反的结论，淡漠依旧，纯白的双瞳没有聚焦，看不出丝毫情绪，亦无从知晓目光指向何方。
抬起头，定定地望向璄，秦羽轩的眼神极为认真，再度开口。
“我输了。”
停顿片刻，秦羽轩用一种完全不同语气，道出完全相反的言论，其间似乎隐藏着极为深邃的东西。
“我赢了。”
沉默半响，璄的“声音”淡淡响起。
【后悔么？】
秦羽轩随手拨开一缕肩上散落的长发，似乎漫不经心般的随意，又仿佛叩问本心似的坚毅，声音淡然，形同历经沧桑：“啊，后悔啊，我当然后悔啊。”
懒散，却深深压抑着几乎迸裂喷薄的炽热情感，仿佛地壳下的岩浆，静静流淌，等待着爆发的一刻，遮天蔽日，以破碎大地的咆哮震撼苍穹。
“我后悔自己太过弱小，连唯一想要守护的人都保护不了。无论做了什么，无论如何去做，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步入那样的结局……”秦羽轩隐藏在宽大道袍下的手悄然紧握，指甲无声刺破掌心，染上刺目的殷红，然而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一次又一次。”
再一次，璄沉默良久。
【只要你放手，未必会输。】
“……对啊，我知道，”秦羽轩露出意义不明的淡淡微笑，“其实您放水了嘛。我翻盘的机会，每一局都有很多，即使被逼入绝境的时候，也有过平局的可能，”双眸微微眯起，看不清其间复杂的光芒，“只要我放开，我发誓用一切去守护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的赌局么？】
“记得，”秦羽轩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三千局对弈，只要我有一次不败，即通过最后的‘试炼’。”
【现在是？】
“第三千局……结束。”
【战绩。】
“我，全负。”
【……】
“……”
白发，白瞳，白色长袍。
青丝，黑瞳，墨色道袍。
完全相反的两人，坐落于那包容乾坤的恢弘经纬两端，仿佛世间两极，永无相容之时；然而若仔细去看，却可发觉一股难以言喻、甚至可以称之为荒诞的和谐，形成近乎完美的统一，剧烈的反差几乎令人失却判别的能力。
……
对弈。
这是秦羽轩最后的“试炼”。
这种棋，秦羽轩非常熟悉，在亿万位面间，被称之为“经纬棋”，起源于古文明时代的“天元”，即现今五大超级位面之一——或者说，是经纬棋发源的那个岁月，唯一的“巅峰位面”。
传言，经纬棋暗合天地秩序演变，蕴藏着玄奥无穷的伟力。
方寸纳世界，落子万象生。
这就是经纬棋，以经纬之名，经天纬地，勾勒乾坤！
秦羽轩最后的“试炼“，即是与璄对弈。
然而，并不是普通的对弈，而是以不可名状、极端神秘的无上伟力，生生将经纬棋所暗合的天地秩序演变，无中生有诞生于世间，造化一方“对弈世界”！
弈者无须懂得如何下棋，或者说棋艺没有半分用处，因其置身于那亦真亦幻的世界，抉择，即为落子！
这般经纬棋，一局，一轮回！
秦羽轩，便是在这三千局对弈中，历经三千世轮回！
……
三千战皆负！
一败涂地！
秦羽轩的战绩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而且，全负……
意味着秦羽轩未通过这最后的“试炼”！
只是，即使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他的表情依旧是淡然的。这三千世对弈间的轮回，与之前被从概念上模糊化、宛如真切至极幻梦的“试炼”不同，即使秦羽轩自己都不敢相信渡过的岁月是如此漫长，这些记忆，对于他而言也依旧是清晰的，像是阅尽前世一般，甚至回忆得起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话的语气。
纵然身体还是一样，心却已经变了。
变得平静，变得淡然，变得……
不再迷茫！
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秦羽轩率先开口，再度打破了这方纯白世界的寂静。
“我输了，这三千局对弈，我一次也没有赢，即使您给予了我那么多机会，”秦羽轩声音缥缈，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是呢，对于我自己而言，我也赢了。”
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漠然依旧。
“我是弱者啊，我能做的选择，只是保护好心中那个最珍视的人，即使为之舍弃一切。在那三千局对弈中，如果我真的以舍弃为代价取得胜利……”秦羽轩表情平静得仿佛置身事外，“我……还是我么？”
“我能在对弈世界中为了所谓大局，所谓正确，抛弃心中的坚持与信念……那么在现实呢？我真的能保证自己为了她舍弃一切么？！我真的不会有……动摇，甚至……放弃她的一天么？
“我无法用‘那是对弈世界，不过是个幻境’之类的借口说服自己。落子即抉择，于我而言，那不仅仅是对弈，更是人生！如果在这里，我做了违心的选择，那么我做不到问心无愧地去见她！
“连本心都舍弃的我，有什么资格宣称用一切守护她？！”
一开始的淡然，到了最后，几乎是低声嘶吼的咆哮！
半响，璄淡淡开口。
【你想过自己输了该怎么办么？】
恢复了平静的秦羽轩，此时露出了意义未明的浅笑：“我不会输，您说……是么？”
那笑容中，竟是升起淡淡的自信意味！
再次，半响沉寂。
【自以为是的猜测。】
“但我很幸运地猜对了，不是么？”
秦羽轩唇边的浅笑浓郁了些许。
“第三千零一局对弈……我赢了！”
璄那仿佛万年不变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做出与你一样选择的不少，但像你这么大胆的，我是第一次见到。】
不少？
秦羽轩心中微微一动，神情不变，继续侧耳聆听。
【你很聪明，为了遵循本心的放手一搏也颇为有趣。但是，有一点你想错了。】
不顾那个让他苦笑的“颇为有趣”的评价，秦羽轩有些愕然起来。
想错了？！
哪里错了？！
【无论你们做出什么选择，那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无权干涉。】
秦羽轩几乎难以想象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难道我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错的？！
【我们是旁观者，引导者，守望者。从你们的角度说，我们只在乎结果，原因与过程并不重要。我们不会因为你们的选择遵循本心而欣赏，也不会因为你们为了力量或是其他放弃坚守而轻蔑。你们的选择，只属于你们自己。】
【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我们不可以干涉，那就是“可能性”。】
秦羽轩脑中一片混乱，只是茫然地强行记住，那些好像无数意义不明的混乱字符随意组合而成的“声音”。
【规格外的第三千零一局，成立！】
【秦羽轩，你赢了。】
【第一万次“试炼”，通过。】
还在暗自揣摩璄的“言语”，突然听到了通过的准许，即使心性已趋于平淡，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还是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席卷而来的还有极深的疲惫。
三千局对弈，三千世轮回，一直紧绷的神经，此时突然放松下来，倦意霎时间汹涌而上，让秦羽轩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这最后的“试炼”，三千世轮回，说起来轻飘飘，仿佛转瞬之间，然而其对于秦羽轩心力、意志的消耗却是难以想象，一次又一次直指内心最深处的质问，近乎煎熬的抉择，信念与理智的剧烈冲突……
深吸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欣喜，秦羽轩强打起精神，起身对璄深深行礼：“多谢您，璄……”
……我好像……还是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啊……
尴尬的一幕重演，秦羽轩真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
这次，璄略微沉默了片刻，淡淡“声音”响起。
【璄尊，即可。】
回答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羽轩总觉得那一刻，璄有过细微的犹豫。
此时的秦羽轩，尚且不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也不明白自己能够如此称呼对面的弈者，究竟代表着什么。当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谢璄尊！”
见秦羽轩行罢大礼，璄面色淡然，随意一指点在身前经纬棋盘上。
下一刻，天地轰然异变！
方寸棋盘，转瞬间延伸至无穷广大，天无际，地无涯，仿佛吞没苍穹，包罗万象，造化浩瀚乾坤！
而秦羽轩，不知何时起已然置身其间，在那纵横交错的墨线间，渺小得仿佛最卑微的蝼蚁，黑色的瞳孔映照着仿佛永恒洪流般的深邃墨色，奔腾于无尽浩渺的苍茫虚空，彻底失却思考能力！
墨色洪流在咆哮，在翻腾，自荒蛮沧桑的最古汹涌而来，霸道至极，似万古间唯吾独尊，直指那无限可能交织的未来！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诸天万象，尽数为那无可阻挡的浩瀚洪流交错包围，形同天成之监牢，仿若……
命运！
神秘莫测的感悟滋生于心，秦羽轩双瞳中充斥着繁星般璀璨的光芒，星罗棋布，散落诸天！
【秦羽轩，你，可愿成为强者？】
并不宏大，却仿佛凌立于诸天之外，破灭一切与包容万象玄奥相合的“声音”，淡淡响起。
秦羽轩猛然抬头，却见璄漠然坐于那乾坤棋盘之外，墨色洪流不染分毫，俯瞰众生！
秦羽轩骤然双目一凝。
不对！
他与我……
一般大小！
这是难以想象的错觉，璄与秦羽轩分明一般大小，然而当秦羽轩于这浩瀚乾坤棋盘不过沧海一粟之微渺时，璄却独坐这无尽之外，俯瞰棋盘，仿佛可翻手落子，以微渺之身执掌天地！
是梦？是幻？亦或，这才是……
世界的真实？！
“不愿！”
秦羽轩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无比，向着棋盘外的伟大存在，倾尽全力长吼，心神合一，声如洪钟！
“我是弱者！我永远是弱者！我没有强者的气度！没有强者的心胸！我只会不择手段守护心中的珍视！拼上我的一切！”
【若有强者欲践踏你的珍视，你如何守护？】
“唯有一战！用生命！用灵魂！拼尽我的一切！即使玉石俱焚！”
【若天差地远，只余绝望，你如何守护？】
“那我就变强！变得比任何强者都强！超越所有人，以君临无上巅峰的弱者之姿，守护她！”
下一刻，棋盘间浩瀚乾坤轰然收缩，墨色洪流在天地扭曲间顷刻凝聚，速度超越极限，连同秦羽轩仿佛光芒万丈的身影，瞬间收缩为极致微小的一点！
而后…….
轰！！！！！
天地初辟，混沌初开！新生的世界……
诞辰！
墨色洪流从不可知之地奔腾而来，再度勾勒乾坤。不知为何，那冰冷而桀骜的苍茫洪流间，仿佛还有那坚不可摧的傲然之音，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