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陌坐在树下,似乎并未听到也没看到刚才的响动,他背靠着树干自顾自地忖度道:“虽说知晓他们是为人鱼而来,可查来查去依旧查不出他们是从哪里知道人鱼的。陈盛盛手中必定是庄园的地图,如若传闻中的人鱼被他们先找到可就糟了。”
他站起来,掌心上还沾着纸条焚成末后所留下的灰烬。他要去哪里?是不是也去找没有被烧毁的院落?人鱼是不是真的在那里?
绀陌抬头看着蓝天、白云,还有随意散落的花朵,他忽然觉得有些沮丧,于是他走去厨房,摸了一壶酒出来。
由于晚上还有筵席,若满身酒气地冲进去定会失礼,所以他选了一小壶味道较为清雅的汾酒。此刻阳光微微夕照,满世界都笼罩在橘红色的浅淡光辉里,绀陌随意坐在一块地上喝酒,他那漆黑垂直的头发与猩红披挂一起散落在草地上。汾酒入口绵、落口香、饮后又留有余香,一杯杯香酒下肚,绀陌只觉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逐渐变得清醒,花香和酒香掺杂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醇芳,闻见这股醇芳,绀陌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嘴唇也不知不觉向上翘。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棵六米来高的杏树,此时杏花逐渐凋零,可树梢上依旧花团锦簇,他忽然想到唐朝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绀陌不知道杏花村里究竟有没有杏花,可是对着杏花饮用汾酒绝对没有错。他漆黑的眼睛里泛着孩童寻找到玩具时的兴奋光芒,他站起身子,一跃,就跃上了杏树的树干,花香越发地醉人,他将酒壶架在树枝交叉处,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后面的树干上,虚眯着眼睛,好像自己是天底下最会享受的人。
乱花渐欲迷人眼。风吹散了迷在眼前的粉色杏花,随后他看见一方木色长廊,长廊和世界一样,一起浸泡在橘红的夕阳中,只是唯一的不同是,长廊上面的木质地板上跪坐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身着银红的广袖金羽裙,一支金蝶流金步摇挽在乌云般的鬓发上,在夕阳下泛着灼灼的莹光。她面上粉白似雪,红缨小嘴紧紧抿着。她的模样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可是她脸上安恬祥和的神态却似乎并不属于这个阶段的人。她当然是个美人,无论是五官、面部轮廓还是身形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是她的一双眼睛却是死灰色,呆滞而又平稳地注视着某个地方,看不见一点光彩。
绀陌眼前的花枝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廊下的身影变得时隐时现,绀陌整个人却已经痴了。
其实那一刻也没有发生什么,只是他,看见了她。
长廊里面的门扉被人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少女手上端着一个乌黑圆形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小碟糕点和一杯碧绿的茶水,她将托盘规规矩矩地搁在女子身前,只听那女子忽然道:“莹儿,你瞧瞧我们这里是不是来了客人?”
那被唤作莹儿的少女用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会,随后嫣然笑道:“小姐说笑了,我们这边除了老爷哪里会有人来?”
那女子轻轻笑道:“也许不是人来,只是一只喝醉了的猫误打误撞跌进来的。”
莹儿睁大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惊奇道:“猫?难道猫也会喝酒?小姐怎么知道是喝了酒的猫?”
那女子道:“花香虽浓,但风中依旧有汾酒的甘冽清香,至于猫么……”女子的眉梢露出温柔的笑意,“除了猫以外,还有什么动物是喜欢攀爬上树梢打盹的?”
附近只有那一棵杏树分外惹眼,莹儿立即走到长廊边沿,怒吒道:“什么人胆敢贼头贼脑地躲在树上,还不快给姑奶奶滚出来!”
绀陌只好滚出来,莹儿的话刚一说完,绀陌就从树上‘滚’了下来,他的头发和衣襟上还沾着些杏花的花瓣。他笑吟吟的眼睛望向莹儿,道:“好凶的丫头。”莹儿瞧见绀陌的模样时已是面上一红,此刻更觉有些羞赫,脚不自觉向后退上一步,却硬撑着气焰道:“你又是谁?你又为什么翻进我家小姐的院落?”
绀陌向小姐施了一礼,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绀陌,是昨日来贤云阁做客的人,今无意闯入小姐闺阁,还望小姐宽恕。”
女子只是微微点了个头,那莹儿道:“怎么,是客人就很了不起么?”
绀陌苦笑道:“别人也许是客人,在下纯属不请自来……”他虽是答着莹儿的话,眼风却偷偷看向女子,硬着头皮道:“在下绀陌。绀是绀青绀紫的绀,陌是阡陌的陌,敢问小姐……”
话还未说完,莹儿立即打断呵斥道:“我家小姐的闺名岂是尔等粗人能知道的?简直放肆!”
绀陌的耳根已经变得滚红,可是又舍不得就此离去,只能将将地站在那里,眼睛又不敢乱扫,着实是尴尬得紧。莹儿忖道:“我当是个多么风流的公子哥儿,原来却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被女人呵斥两句就不自在了,着实可爱。”
夕阳西下,暮色渐降,一股股晚风带着花香吹了进来,带动女子头上的步摇。女子问道:“是否已到了晚上?”
莹儿看看天色,道:“快了。”
女子道:“绀少侠既是客人,我父亲一定筹备了晚宴,”说着便扶住莹儿的胳膊站起来,她那双无神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绀陌的脸,微笑着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说着便转过身要回进屋里,莹儿回头看了眼绀陌,绀陌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女子的身影,将要进去时,莹儿大声道:“绀少侠请回吧。”哐嗤一声,门被拉上,而绀陌却依旧痴痴地站在那里。
眼睛忽然变得有些干涩,晚风拂到脸上变得冰凉冰凉的,绀陌伸手一摸,是冰凉透明的液体,他苦笑道:“即便不受人待见,你也不用流泪吧。”可是这眼泪落下的缘由,好像并不是因为他不受待见,仿佛是见到了某个许久许久未见、而又日夜牵挂的故人。
故人?浪子哪来的故人?无论身处何处,他永远都是客人。他是浪客,浪客没有故人。
筵席还未开始,绀陌走进去时大厅中只有寥寥的客套声。
今日赵猎户早早地来了,他坐在主位,举起酒杯道:“昨夜鄙庄遇事,承蒙各位相助,滋扰各位用膳,老朽心里实在愧疚,今日当罚酒三杯。”说完,果真连喝三杯酒,洪全笑道:“不知那纵火人有没有抓住?那厮胆敢在贤云庄滋事,决计不能轻饶了他。”
赵猎户道:“老夫已令人去查,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了。”眼风扫了下周围,又微笑着问下人道:“怎地孙姑娘、陈夫人、古兄弟都还没来,你去看看。”
何易道:“庄主太过小心,女孩家家的总要涂写胭脂抹些粉才好出来见人,至于古兄么,大约是酒喝多了,又一夜未睡,在房间里补觉呢。”
此时从门外走进一个俏丽的人影,那人影听见这话娇嗔道:“谁说女子就一定要涂脂抹粉了?”
洪全见了她,立即道:“自然不是,孙姑娘天生丽质,那些脂粉若抹在姑娘脸上,倒显得累赘了。”孙清缘盈盈一笑,冲赵猎户施了个礼,然后落座在绀陌身边。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明晃晃的灯火照亮整个大厅,等了许久依旧不见陈盛盛和古白鸠的身影,而那前去察看的下人居然也没回来。
赵猎户对着另一个下人道:“你也去看看。”
那人领命就走,走至门口时,第一个前去察看的赵窥终于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赵窥与去的时候有点不同,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支羽箭,那支羽箭是从他的后颈贯射过来,箭尖发着碧幽幽的绿光。赵窥直愣愣地走进来,如同僵尸般抬起右臂,似乎想要抓住什么,迸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猎户,恐惧、怨愤、不甘同时凝结在已变得僵硬扭曲的脸上,随后喉咙里短促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前扑在地上,带血的羽箭被这股冲击力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浆污染了华丽的地毯。
他的同伴张腾呆立在门框便,此时如梦初醒般惊叫着扑过去,赵猎户怒斥道:“莫要碰他!”可是已经晚了,张腾已经扶住了赵窥的尸体,他想把他扶起来,他想看看他的同伴到底是不是还活着,然而他的手一接触到赵窥的身体,一股紫红色的气焰便顺着他的指尖飞快地蔓延至全身,张腾只感觉到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百虫啃噬,痛苦难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鸣,只见银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匕首插进他嘴里,又从他后脑惯出,嘣的一声插进后面的柱子上,赵猎户微微抬起的右手成为他眼底里最后的景色。
如若不是赵猎户的匕首,他死得必定缓慢而痛苦,他阖上眼睛,倒在好友赵窥的尸身上,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