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围墙圈着这个荒芜的宽敞院落。
与外面小镇上的熙攘热闹截然相反,这里就像是凭空从天上落下来的一小片荒野,院落中覆盖着及膝的缭乱枯草,枯草中座落着陈旧的房屋。房屋和高墙的很多地方爬满了干枯的斑驳痕迹,那是常年累计的苔藓无人清理,导致在冬天干枯形成的模样。
看房屋和家具的材质样式,还有院落中残破的秋千花园,以前这里应该是富裕甚至美满的人家。
墨恒和虎玄青隐身落下来,无声无息,鼻端闻到一股木质房子的发霉异味。
“哗啦!”
邓禁将冰凉的井水用旧木桶提起来,举到头顶,闭着眼睛将自己从头浇到脚。
冷水刺骨冰寒,将他浑身黏-湿的冷汗、血迹、腐臭味道冲洗大半。他苍白着脸,扔开木桶,颤抖却笔直地走到一旁,在木凳上坐下,右手拿起锋利的刀片,继续一点一点地削着左臂上的脓肿和腐肉。
在他身旁,坚固而细密的铁笼子里装着一条碧绿幽幽的庞大毒蛇,毒蛇因为季节和温度而显得僵冷迟缓,却一直阴毒而仇恨地盯着邓禁,一下一下地缓缓吐着信子。
“你这伤,是故意让这剧毒妖蛇咬的?”
墨恒在枯草中缓缓走近,现出身形来,眼眸深沉却淡漠地看着邓禁。
“谁!”
邓禁浑身一紧,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又黑又冷,比毒蛇还要尖锐,看着十分渗人。
墨恒停在草丛中,饶有兴致地平静地看着他。
邓禁身高中等,二十多岁的模样,身体笔直而瘦削,面对不请自来的墨恒,他本能地运转身上微薄的法力,竭力去感应墨恒的法力气息,却一无所获,念头一转,顿时有些明白,不由浑身发冷。
他缓缓起身,盯着墨恒,收敛起自己的敌意,谨慎地问着:“前辈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墨恒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淡淡笑了声:“对你有些好奇,所以下来问问。怎么,不方便说?”
邓禁微微一怔,敏感地察觉到一种高高在上却并非施舍的淡泊善意,仿佛说不说在他,都是无所谓,如果他不说,眼前这人马上就会离开。邓禁不是傻瓜,连忙低头表示恭敬,却并没有因此放松,瘦削的面庞和身体仍旧绷紧得像是随时能够拼死扑击的野兽。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晚辈自幼身中恶咒,无法解脱,所以想以毒攻毒。”
墨恒直眉微微一挑,神识从他身上扫过。
邓禁顿时肌肉绷紧,四肢都有些僵硬。他体质特异,又有特质的护身符,所以对任何窥探都极为敏感,能够隐约察觉到墨恒未曾隐匿的神识,一瞬间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将右手的刀片捏得更牢。对他来说,化神境界的修士比遥不可及的苍穹更加高不可攀,同时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死不瞑目。
“是有些古怪。但这等恶咒,只要你日日不断地运转法力压制和逼迫,十年必定可以逼出。”
墨恒收回神识,目光洞悉般看向邓禁的心脏部位,轻轻抱起臂膀,微微摇头说道,“像你这样不加遏止,只顾凶狠地以毒攻毒,不仅效果缓慢十倍,而且未免太过于偏激了些。也亏得你是阴冥体质,否则以你的修为,早几年便浑身化为脓血而亡了。”
邓禁听到墨恒说出“阴冥体质”四字,心脏砰的一下险些跳到喉咙眼儿,眼底闪过一丝骇异和无措,同时也恍然明白为什么墨恒堂堂化神修士会理睬他这样卑微的小人物,还专门下来与他说话。
“晚辈身负大仇,不愿将时间都浪费在压制和逼迫恶咒上……”
邓禁缓缓后退半步,脸色苍白而沉冷,微厚的嘴唇张了张,低沉地解释着。
墨恒看出他在暗中准备法诀,知道他是起了狠辣念头,见他左臂的伤口因为法力的强行运转冲破了止血符咒,重又开始流血,不由暗暗一叹,抬手屈指一弹,一道微弱清光倏然没入他的伤口之中。
邓禁正自惊骇于墨恒看破他的体质,本能地想要拼命或逃跑,却还没来得及防备,就被清光没入身体,不由脸色剧变,紧接着通体一寒,胸中一阵剧痛,随即又五脏都翻腾起来,一阵阵胃酸欲呕。
这简直比恶咒发作时更难受,邓禁四肢酸软抽搐,“当啷”一声,刀片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
“你……”
邓禁强撑着没有倒下,恨恨地死死盯看墨恒,一张口,喷出一大口黑血来。黑血喷到地上,立即冒起一股黑烟,黑烟散去,地上却没有血迹,只剩下一片类似蛛网的黏稠物。
邓禁踉跄着歪倒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力量,怔怔中慌忙运转法力检查自身,一时不敢置信。
“阴冥体质的人,对某些修炼者来说的确是炼制活傀儡的极品材料,若非你身上带着的那件护身符能隔绝别人的窥探,想必你就算将恶咒解除,也活不到今天。但活傀儡对我来说却是无用,我以前抢来过四个炼气大圆满活傀儡,也只扔在某处当个摆设罢了。”
墨恒俯视着邓禁,仍是漫不经心的慵懒和不以为意。
而后摇了摇头,“相遇就是有缘,正巧,我也有件事情需要人做,你的体质还算适合。你若是有意,明日就去城镇南面的湖上寻我,到时我自会传你功法,给你好处,不过那样一来,你也要从此忠心于我,不可生出二心。你自己考量考量,不去也是无妨,我还不至于非要拿你不放。”
墨恒这是实话实说,屈指弹出一抹清光罩住邓禁身体,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邓禁这才猛地回神,多少年没有表情的苍白面庞上闪过恍惚和激动,见墨恒转身离去,急忙想要起身:“前辈……”却刚抬起身又无力地倒下,眼看墨恒身影像突然降临一般凭空消失,他只觉如在梦中。
清光罩住着他,缓缓修复着他的创伤,让他像是身处于温暖的泉水之中,舒服得不想动弹。
直到太阳落山,清光消失,他仍然躺在那里,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墨恒消失的地方。
或许对墨恒而言,刚才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他而言,却是从地狱中被生生拉回了人间。
……
夜晚来临,城镇南方的湖上漂着一条乌篷船,船身不大不小,十分平凡。
墨恒直眉微皱,眼眸沉凝,靠在船内坐着,一腿屈起,一腿平伸,双手不断地掐决,默默推演心中越来越清晰的警兆。
虎玄青则闭着眼睛,双腿交叠着抱着膀子躺着,将头枕在他平伸的大腿上,很是悠闲自得。
突然,墨恒心底一动,虽然仍旧不够清晰,但却心神提紧,隐隐地抓住了什么:在东方!
墨恒眼眸一冷,收起法诀,传音道:“虎叔,来了,从东方而来。”
虎玄青猛地睁眼,黑眸亮如寒星,沉静地坐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墨恒的肩膀,温声传音道:“阿墨坐着休息,不必理会这些琐事。”说着话,他缓缓起身,左手一晃,炎决剑握在手中。
低头见墨恒安静地坐着向他点头,他才微微一笑,踱步到船头,望着黑暗中别无异样的天地,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晃了晃肩膀,瞬间激发垫在肩窝中的隐身纱,身体陡然消失。
墨恒依靠须弥宝镜的先天之力,隐隐约约能够捕捉到他的些微踪迹,知道他往东方潜去了。扬起双臂缓缓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枕在脑后,无声地喃喃了一句:“有人护着,真好。”然后就眯起眼睛轻轻地笑起来。
东方二十里外,隐身停在云头的武瑞城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脸色有些凝重。
幽冥男子见他停住,也顿住幽暗阴森的隐秘遁光,传音问道:“武公子有什么发现?”
武瑞城沉默着摇了摇头。吃一堑长一智,若是他单单过来杀墨恒一人,或许还会带着恼怒和憎恨情绪,但在他的木牌推演中,虎玄青必定护在墨恒身边,所以他早就收敛了所有情绪。他也听闻,虎玄青这两年像是吃了仙丹一般,法力修为简直蹭蹭地往上窜,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化神境界的巅峰!
他的心底是藏着惊疑和嫉妒的。
他知道虎玄青的修为提升必定快且稳妥,否则浩然门掌门早就第一时间阻止了。但他不知道以前还不比他强多少的虎玄青,到底奇遇了什么样的机缘,居然短短不到三年时间,就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武公子,你且施法隐藏,我去布阵,即便毒不死他们,也要将他们的实力毒哑三分!”
幽冥男子暗中掐算,没发现什么危机,又见武瑞城沉着脸不说话,忍不住皱眉提议。
武瑞城却一伸手拦住他,传音道:“先等等。我感觉不对。”
幽冥男子自从死了同伴,便对武瑞城暗生不满,刚要驳他一句,就见他取出那块木牌,当即闭了口。他就算自信以自己化神圆满的修为必定可以偷袭毒伤虎玄青两人,但有武瑞城先用那块专司推演安危的上古遗宝来推演一二,总比直接上前稳妥一些。
“嗡嗡……”
武瑞城刚将木牌激发,那木牌就在他掌中微微颤动,发出凡耳听不到,神识却能感知清晰的警告嗡响。一听此声,武瑞城一张俊美的脸庞刹那间黑了个彻底!
“已被发觉,落入陷阱,速走!”
匆匆扔下这句话,武瑞城二话不说,也不顾面皮了,猛地旋身施法,当即化为遁光往东方逃窜。他心里终于尝到了墨云书先前的滋味——憋屈!憋得一口老血淤积在心口,想吐出来都无处发泄!
幽冥男子愣了一瞬,下一刻脸色大变,暗骂一句“窝囊”,脸色铁青地紧跟着要逃。
“刷!”
一道匹练般的雪白剑光划破空间,包裹着一条锋利的紫炎剑影劈头斩来!
幽冥男子大惊失色:“空间奥意,这是返虚境界神通!”脸色刷的煞白,一仰头,爆喝一声,“砰”的一下化为一大片黑烟,黑烟六面八方风一样的迅速蔓延,转眼之间,除了中间大部分被那道剑光斩灭之外,其余黑烟都逃了个干净。
虎玄青脸色不改,深深看了眼逃得利索的武瑞城,伸手想着远处黑烟处虚空一抓。
“咔嚓!”
隐约的空间破碎声,让刚刚想重聚出人形的幽冥男子骇得心胆俱裂!他是幽冥地域中的猎户出身,原本粗鲁得紧,此时就在心里没命地暗骂:“老子放屁熏死了那路神仙,这样诅咒老子连番遇到变态!”
又损失了小半黑烟替身,幽冥男子才匆匆逃脱虎玄青并不严密的追捕,对武瑞城彻底失望憎恨。
虎玄青明白墨恒的心思,见墨恒老实地听他的话,并没有跟过来,就知道墨恒没打算追杀到底。现在墨恒毕竟刚刚闯下了“祸事”,按理说来,“应当”处于一种不愿再给墨府惹祸的心态。他之所以过来,惩戒来者只是其次,主要是确定来者是谁,心里好早有准备。
虎玄青收起炎决剑,沉眸负手,稳稳地立于虚空,看着武瑞城和幽冥男子都已经脱远,才转身回到乌篷船,一抖手,将一块玉简扔给墨恒:“这是那两人的真实面貌。”
墨恒笑着接过,神识一扫,便将两人记下。也不多说,只道:“将你能拿出来的灵果都拿出来。”
虎玄青浓眉一挑,有些想笑:“酿酒?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墨恒长舒一口气,有些沉重地点头:“岳丈大人是半个爹,我这没爹疼的小子,可不得想方设法地讨好他老人家,至少要给他老人家个好印象。”
虎玄青哼了声,一弯腰,轻轻对他额头敲了两下,却被他反手抱住,一个旋身压倒。
墨恒将手伸进他的衣衫,揉按着他平厚饱满的胸膛,感触着那里有力的坚韧和光滑弹性,咽了咽唾沫,低声道:“虎叔,我现在心里忐忑,需要你给我支持的力量。来,先做一遍……”
虎玄青被他说得低笑起来,却不知道他如此胸腔震动的笑声正是墨恒不可抗拒的致命攻击。
墨恒呼吸粗重,臂膀刚强有力地一扯,“撕拉”一声,废了虎玄青一身刚换没多久的衣袍法器。
……
次日,湖上仍旧飘着那条乌篷船。
“……功法可都记全了?也知道我刚才的意思了?”
船篷里,墨恒头也没抬,趺坐在灵草编织的蒲团上,声音淡淡的,双手悠然地从储物法囊中取出各种酿酒所需的灵材,准确地掂量了重量,一份一份,有致有序地往玉魄雕琢的三足鼎中投放。
而后盖上顶盖,往三足鼎下一拍,鼎下凭空燃烧起一股微弱的青绿火焰。
那火焰十分奇特,燃烧的是墨恒的法力,却带着悠远的药香,正是中的独门法咒。
墨恒前世为一心汉做了许多事情,而一心汉修炼大成,对其中各种法咒理解得滚瓜烂熟、透彻无比,又是个极度嗜酒、性情怪异的男人,在落魄湖边除了苦恋和思念梅娘子,就是苦心钻研酿酒配方。多年下来,一心汉收获良多,最后传给墨恒的也是他最拿手的那个。
如今墨恒没有修炼,不过为了酿酒,也专门修炼了上面的几门相应法咒。
“恩主的吩咐和传的功法,小人都已记全。小人必定竭尽全力,粉身碎骨,以报恩主万一。”
邓禁衣衫整洁地跪在船头,瘦削的面庞比昨日多了些血色和生机,恭敬的话语显得掷地有声。
墨恒弹了弹三足鼎,三足鼎滴溜溜一转,将微弱火焰中燃烧而出的所有药香全都吸收。墨恒眼眸沉了沉,良久没有说话,只时不时地捻诀施法,往玉魄雕琢的碧绿剔透的三足鼎上拍打和弹动。
船篷中只听“叮咚”敲玉的声音,微风吹来,凉爽习习,让人身心都放松。
墨恒突然轻轻开口:“你的仇恨,我不过问,只叮嘱你一句:杀孽过重,难免惹火烧身。日后你若报仇,只需杀死该杀的,至于那些无辜者,哪怕你看不顺眼,心里厌憎,也不需要害他们性命。”
邓禁微微一怔,他这些年来,的确恨不得将城中那些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的歹毒街坊,以及在他落难时对他指指点点、嘲讽羞辱的可恨之人全都杀死,就是现在,也期待着有那么痛快报仇的一天。
不过,经过这两天的思量,再看墨恒对他的态度,他心里十分敞亮,明白自己先前对墨恒的防备只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明白自己现如今是真正遇到天大的好机缘了。
所以墨恒如此吩咐,邓禁一怔之后,丝毫没有抵触,只是更为恭敬和敬服地低声应是。
墨恒看着他诚心听命,这才微微笑了下,看着他道:“你去吧。我已有安排,那人不出一个月,定会来到这里,你不需要害他,也不需要将他做的事情全都监视,到时候自然应对即可。”
邓禁又恭声应是,心怀感激,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后退,离开乌篷船,踏波而去。
“阿墨,你从昨晚开始酿酒,这些酒差不多够了。”
虎玄青等邓禁离开才显出身形,伸手揽住墨恒的腰背。他之前一直都坐在墨恒旁边。
墨恒沉吟着传音回道:“不够,我再酿三坛酒,凑够十坛才勉勉强强。然后,我也该要炼法了。我化神中阶的修为已经彻底稳固下来,正好再用混沌气息淬炼法力,迅速提升修为实力。”又看着虎玄青,“虎叔你也是。你修为稳固,道行也能够承受混沌气息,早日晋升返虚境界,我才能真正安心。”
虎玄青心里柔软一片,握住他的手:“放心,我不收徒,也不随便接下师门任务,更会将自己保护好。”说着总有些想笑,却哪里敢在墨恒面前这样笑出来,墨恒非得寒着脸怒他不当回事儿不可。
因为墨恒前世自灭前,知道虎玄青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而失踪,直到他自己自灭身死,虎玄青都没有重现世间,也没有被别人找到,谁都不知虎玄青遭遇了什么,也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所以始终心里不够踏实。墨恒也没用什么理由,直接将自己的“担忧”以最郑重和认真的姿态告诫了虎玄青。
虎玄青被他再三告诫,如今一听他的话,当即连“不收徒”都保证了。只因墨恒在告诫他时,顺口提过“你收徒的话,那个徒弟会和苏廷一起暗恋你,而且争风吃醋,闹得沸沸扬扬”之类的话。
墨恒听他保证,也不愿总是碎嘴,这些都是无用功,实力才是一切。
所以点点头,双眼有些期待和紧张地低叹着:“一切都办妥了,就等去见岳父大人了……”
虎玄青浓眉一展,又敲了他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要放假了吧童鞋们,好好考试哦。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