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
一句话空荡荡地漂浮在凤栖宫里,没有得到回答。
皇后抬起一只手,纤细的手腕挡住了叶骞居高临下真诚的眼睛。阿寒,你听到了么……他终于知道他是错的……他认错了……
叶骞说完话,翻倒在一旁,望着床顶上攒金的雕刻,有时候说出认错的话来也并不是那么难的。
当年晟王一心自己去做那个牺牲者和殉道者,擅自去了宁王那边做了暗棋,只想着最后决战时能够帮助他翻盘,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那样迅速那样猝不及防……叶骞后来想过,他为什么不同自己商量呢?
也许是当时被什么急迫的情势所迫,又或者……晟王笃定以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他是不会下如此死手的么?
只是后来,他没有给晟王这个辩驳的机会。
“那个孩子……”
“臣妾有罪,臣妾……”皇后自知她当年瞒天过海将晟王妃的孩子留下来,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无论皇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可她单就这一点,她就不占理。皇后一只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来,话还没说完就被叶骞按了下去,只好神色复杂地望着叶骞。
“你擅自将人接出来,又暗度陈仓,自然是有罪。”叶骞敛了眉眼中的温柔,声音拔高,全然没有了刚才床笫之间的温存,这神色叫皇后心中一沉,紧接着,他的声音却又急转直下沉了下来,“可若不是你……只怕我还要造更大的孽……”
得知容恒是晟王的孩子时,皇帝的第一个反应确实是愤怒的,尤其是当他得知自己这二十年来最信任的容家竟然帮着皇后隐瞒下这个惊天大秘密,并且将容恒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养大之后,叶骞甚至想要将整个裕国公府治罪。
胆大包天!
可是最初的愠怒过后,等到叶骞一个人在午夜惊醒的时候仔细想来,却是心中带着一份浅细的感激,虽然浅细,却十分绵长。
为臣,容家做下这样欺君罔上的事情,理应重罚;可为友,若不是容明琮同皇后一并冒着死罪将晟王的孩子匿下,当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绝望与自责呢?
“陛下……”皇后蹙着眉,温柔地抚上了叶骞紧蹙的眉毛,声音柔得可以掐得出水来,“听说陛下今日要召见那孩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容恒想要再悄无声息地活下去,恐怕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孩子心思深沉,卢氏不能打包票他心中无恨,她也不能保证反复无常的君王在见到容恒的时候能保持现在温和态度。
可她们费尽心思保下来的孩子,不能折在这里,更何况那人已经回京了。
叶骞没有说话。
容恒,他从来不愿参加宫中举办的各种宴会,就是出席,也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甚少关心下边的纨绔,更加没有注意过本就不显山不露水的容恒。
对于这个裕国公府长房的第二个公子,他并没有太多的印象,甚至还不如那个整日里撩猫逗狗三公子印象深刻,这个时候想来,却隐隐地觉得,他同二十年前那人的模样,确实是有几分相似的。
叶骞想要见见容恒,这个本该姓叶的孩子。一方面想要知道容恒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毕竟,他可以算是杀害容恒满门的仇人;另一方面,二十年前冷着心肠将最亲密的手足打入天牢并永不回头的那个皇帝,如今忽然非常想念那个人,曾经最亲密的,他的弟弟。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孩子?”皇后没有问自己,叶骞既然能不计前嫌地来凤栖宫,又如此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可见是已经将她欺君罔上的罪则翻了篇,可是皇帝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要如何处置容恒,却无从揣测。
他犯过一个大错误,如今很少有人还会提起,而容恒的存在,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这个错误。
处置?呵,他还能如何处置?
叶骞翻身坐起,在皇后端庄不失温柔的脸上轻吻了一下,准备起床,“他若愿意,大可继续做裕国公府的二公子。”
继续做裕国公府的二公子。叶骞可以同皇后承认错误,可以将过往的一切翻篇,甚至不追究裕国公府欺上瞒下的罪则,可是,他不会翻案。
在晟王一意孤行地决定去宁王那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将永远成为一个殉道者。叶骞怀念当年的手足情深,这点手足情深,却不足以让他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兄弟翻案。
皇后半倚在凤榻之上,看叶骞趿拉着鞋子下床,站在雕刻精美的巨大铜镜前向她张开了手。
“不过来为朕更衣么?”
静王府门口。
容慎身着浅蓝湖水镶宝蓝边的长裙,外罩一件月牙白织锦琵琶襟褂子,盈盈俏丽在马车前,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棋圣归墨走出门来。
阳光抚过她精致的朝云髻,蓝宝石的饰品折射出清冽的光芒。归墨望了一眼站在这耀眼女子身边同样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叶翡,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很快,他已经飘到不知何处的思绪就被容慎清脆的声音拉了回来,“委屈归先生独坐这辆马车了。”
归墨表示完全没问题。他还不愿意和一对小夫妻坐在一起呢,自己清净点挺好的。
两人视线相交,各自都带着深意,容慎朝归墨点了点头,便转身在叶翡的帮扶下上了前面一辆马车。
小姑娘今天的打扮非常用心,虽是通身用了冷色调,比不得一袭红衣来得鲜艳,却因为这个色彩的搭配和通身的清爽气质而显得更加耀眼。他今天也是巧,正穿了月牙白的袍子,腰间束一条宝蓝色腰带,同容慎站在一处,竟是不约而同地穿了情人款。
容慎看到他的打扮显然也有些意外,掩着嘴悄悄笑了笑,就听见叶翡有点飘忽的声音传来,“今日怎么如此打扮?”
往常她进宫不都是很随意的么,常常披着个褂子便进宫了,哪像今天这样盛装。看的他都有些丧失理智的着魔。
容慎笑眯眯地晃了晃脑袋,“因为才送来了新衣服。”
叶翡:哦,看来以后要多给夫人买衣服……
半个时辰后,静王府的两辆马车轱辘辘地驶进了皇宫的崇天门,而与此同时,容恒踏进了皇宫东南角一座名叫晨思殿的宫殿里。
清仁宫,太后娘娘早早地就准备好了接待“贵客”,宫里的宫娥们都觉得奇怪,这么多年来还不曾看到运筹帷幄的太后娘娘如此神情紧张又神采奕奕的模样,不过是个小小的棋圣而已,那棋圣的名头也是民间人云亦云的叫出来的,不知道太后娘娘这样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怎么会对他这样感兴趣,甚至还要亲自召见宫来看看。
难道是深宫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趣了?
容慎一行人进到清仁宫的大殿里时,太后娘娘正坐在一张棋盘前,右手的护甲已经全部除去了,正执着一枚黑棋凝思想着什么。容慎“要见”的小公主永嘉也在,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难得蹙眉的皇祖母表示不解。
听到门口通报的声音,祖孙俩一齐抬头朝门口看过来。
见到太后拿出这个阵丈来,容慎心里的猜测更落实了几分,那天的《阳关三叠》果然就是说的归墨,只是不知道这归墨和太后以及皇后,到底有什么关系了。
一个潜隐江湖的棋圣,能和深宫密闱中的太后有什么关系。
一行三人行了礼,太后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免去了许多无用的寒暄,指着棋盘便道:“归先生可愿同哀家下一局?”
叶翡也没想到太后第一句话竟然这么直接,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恬然无恙的归墨,后者似乎没有感到任何惊讶和不适,只点了点头。
进清仁宫时,归墨并未把那书童带在身边,这会儿宫中便无人代言了,好在太后似乎也知道归墨不能言语,只以棋会友了,倒省去了中间的麻烦,容慎心里觉着太后聪明,可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边归墨已经大大方方地坐过去了,永嘉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跑过来签住容慎的手,高兴道:“好不容易见到嫂嫂呢,御花园里的迎春都开了,嫂嫂同永嘉一起去看吧?”
这若是往常,容慎也就跟着永嘉去了,可今天她想要搞清楚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开口刚要推脱,就见太后娘娘凤眸一扫,朝她这边望过来,“御花园的花确实不错。”
容慎:……?
永嘉摇了摇容慎的手臂,撒娇道:“嫂嫂,你就同永嘉去看看吧……”
太后娘娘没再管这边永嘉和容慎的事儿,而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叶翡说道:“今天听说尚衣局那边有些事情请你过去,正巧你在宫里,不如现在过去看看吧。”
叶翡也有些犹豫,又看了归墨一眼,就听太后又道:“你母后有事被绊在凤栖宫了,也要过会儿才能过来,不若你快些从尚衣局那边回来,也能同你母后多说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叶翡还能不走吗,只得领了命扭身往尚衣局去了,容慎和叶翡对视了一眼,这边也就答应了永嘉的软泡硬磨。
不管永嘉今天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巧合,容慎都隐隐地觉得,太后这分明是故意将她和叶翡支走的节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