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1 / 1)

当骆白和周昊海到达公社时,公社外面层层围了好几圈人,全都伸长脖子看热闹。

最里层的是蔗农,正等着周永利或是北方豪商的资产证明。

徐东去外面一趟,回来后不慌不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周昊海见状,捏紧拳头:“回头看我不揍死他。”

骆白:“记得套麻袋。”

这时候有个穿着蓝色工人服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她身后还带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穿工人服的年轻女人就是制糖厂的车间主任,截胡徐东的‘高学历’新人。

她跑了趟长京市,准备许多材料,还找来一名银行职员以及银行开具的资产证明。

此时的资产证明没有后世的麻烦以及限制,尤其对于银行大户,会予以特殊照顾。

八十年代的人们压根没有把钱存到银行的概念,距今短短几年,观念虽有所改变但也达不到后世人人将钱存进银行的盛况。

周永利和骆父站起迎接那名银行职员,后者打开公文包,拿出文件。

“这就是周永利先生于今日在我行开具的资产证明,所有不动产并流动资金初步估算,十五万左右。”

嚯——

哗然声起,闻者艳羡不已。

万元户在西岭村不少见,但十几二十万的,那就真的是有钱。

他们原先知道周厂长有钱,却也料不到原来那么有钱。

随后,骆父将骆母带给他的存折、房产地契等摊开,放在桌子上。

“我全副身家也都放在这里,没有十来万,但三四万还是有的。”

骆父环视众人:“我知道大家整年收入就靠田地里几亩糖蔗,糖价疯狂下跌,连带糖蔗价格也下跌。大家心里疼得滴血,偏偏食糖滞销,厂里还不上钱,你们心慌,我们都能理解。我和周厂长一直在努力争取,争取你们能够获得最大的利益。”

蔗农们沉默,围观众人也都安静。

这是骆父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敞开心怀畅谈,也是西岭村村民们第一次真正了解骆父为人。

畅谈是了解的前提,而了解就是彼此信任的开端。

任何以发展经济为目的的改革,不是执政者的一言堂。

真正开展实施并在改革道路上前行的,恰恰是默默无言的人民群众。

骆父铿锵有力:“如果没有市场渠道,如果我们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绝不会阻挠,绝对积极配合!但是现在,尽头是光明平坦的道路,我们可以保证你们——西岭村所有蔗农,今年不仅不会血亏,而且是大赚一笔!”

骆父和周永利目光炯亮,犹如黑暗中明亮的火炬。

在场的蔗农几乎被说服,而围观的村民们心潮起伏,激动澎湃。

九十年代,经济开始腾飞。

整个华国朝气蓬勃。

上下百年,再无哪个时期及得上此时的蓬勃旺盛和纯真美好。

一辈子大字不识的农民们或许会被愚弄,但此时的他们无疑非常容易交付信任。

至少围观的村民,改变了以往对骆父浅薄的印象,心中打下拥戴他的基础。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从人群中传来,吸引众人的目光。

只见人群中走出五六个人,尽是西装革履的打扮。

如今的年代,很少有人穿得这么正式。

而走进人民公社的几人,梳着大背头、打了摩丝。笔直的西装裤,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后头几人还提着手提箱,腰间别BP机。

瞧着像是香港电影中走出来的大人物,让人心生敬畏。

在场不少人露怯。

周昊海偷偷‘嘶’了声,小声:“好酷。”

骆白面无表情:“经典炮灰。”

周昊海:“??”

骆白:“港影中,出场牛逼轰轰,三秒之内全灭。”

故称,影史经典炮灰。

周昊海:“……”

仔细想想,好像这身打扮的,的确全场最佳团灭。

总结太精辟,应该如何夸赞骆大宝?

为首者,正是唐镇。

唐镇十几分钟前就到了,站在外面恰好围观刚才那一幕。

而他正是故意挑选群情激动之时站起来。

“说得好,我听完也觉得很感动。不过,我有个小小的问题——你们两人全副身家加在一起,最多算成二十万。可是买下田地里的糖蔗,还有周厂长去年打的白条,少少估算四十万。还了二十万,那剩下的二十万呢?”

唐镇转身面对蔗农:“周厂长就是卖掉他的制糖厂,连带地皮,他也凑不到二十万。二位,表面话说得特别漂亮,但就是没把实话给大家说明白。我不同,我们做生意最讲诚信。糊弄谁都不能去糊弄人民群众。”

他先自我介绍,然后说道:“想要收购糖蔗的老板非常诚心,他也开具资产证明,证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负担所有糖蔗价款。”

两名西装革履的银行工作人员打开公文包,拿出里面的资产证明。

随后,唐镇接过另一名工作人员的手提箱,打开来——里头是整捆蓝色钞票。

围观者睁大眼睛瞪着那么多的钞票,惊得直咽口水。

唐镇拿出两块砖头似的钞票:“这里有十万块,我们是带着诚心来的。钱放这里,是定金。合同在这边,拿了定金,签下合同。回头我们收了糖蔗不给钱,尽管去告。照劳动法,不给钱就是犯法,你们去告就能拿三倍赔偿!”

于农民而言,合同就是电视里演的,大城市大公司大领导和国外做生意才会签的高级东西。

这是虚的,没啥用。

但唐镇提到法律,恰恰中了他们的七寸。

犯法,在小老百姓眼里等于一辈子全毁,跟死刑等同。

可见法律在他们心中有多神圣。

唐镇:“如果钱不够,我们还可以去银行里取。哪怕是真没钱,银行也肯贷款。风险我们担,绝不会让你们吃亏。”

围观群众和蔗农们窃窃私语,安静和沉默被打破,局面好似倾向唐镇。

骆父和周永利脸上冷得能掉冰碴子,但他们此刻也没有好办法。

钱,确实不够。

十万块现金,确实也拿不出来,多半是不动产。

周永利给蔗农打的是白条,人家直接给出合同。

唐镇有备而来,反观周永利和骆父,方方面面不齐全,连市场渠道也是口头上说说,没见半个影子。

两相比较,胜负可见。

周永利脑袋发昏,下意识想到借贷。

大不了他今天就去跟银行借贷,直接买下蔗农所有糖蔗,撕掉白条。

哪怕背下几十万债务也无所谓。

唐镇稳操胜券,等待完全没有悬念的结果。

周昊海咬牙:“驴犊子!”

骆白上前,来到骆父身旁,看了眼桌面上的合同,却是半个眼神也没给旁边的钞票。

他直视唐镇:“姑父。”

唐镇皮笑肉不笑:“大侄子,姑父知道你聪明。不过再聪明,总归不是妖。大人的事,你掺和不了。”

自家女儿三番两次栽骆白手里,唐镇当然记恨骆白。

他知道骆白聪明,但也不以为意。

再聪明,他也是个未成年,不满十五。

他还能斗得过浸淫商场多年的自己?

智商再高,也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农村土鳖。

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爱出头、爱逞强,博关注。

这类人他见得多了,多半会跌个大跟头。

骆白低声:“这十万块是姑父自个儿出的吧,家底估摸都掏空了。”

那八屏市豪商在南越省四处收购糖蔗,流动资金本来就不多。原先就打算空手套白狼,压根拿不出十万块。

唐镇急于讨好八屏市豪商,又为了确保拿下西岭村糖蔗万无一失,恐怕会自掏腰包先顶点现金。

其实唐镇和骆从诗夫妇敢算计西岭村的土地,家里也是有钱。

长京市富豪圈子里,勉强挤得上末尾。

但那些钱多数是不动产,真正能应急的钱不多。

何况为了讨好八屏市富商和长京市土管局那位科长,唐镇花了很多钱。

十万块,其中两万属于借贷。

唐镇的底突然被摸清,心里咚地一声,略微不安。

骆白冲着唐镇龇牙笑。

唐镇心惊肉跳,莫名的恐慌席卷心头。

骆白把农业期刊传真过来的报纸拿给村支书看,在他身旁耳语几句。

村支书不时点头,神情从肃穆到震惊,最后恢复平静。

周永利和骆父也听了骆白几句话,神情变化和村支书一模一样。

平静,完全看不出深浅。

唐镇不由焦虑,他就在旁边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偏偏无法从那平静的表情里看出点信息。

这群土佬冒,到底在密谋什么?

装的!全是装的吧!

他们肯定拿不出钱。

整个南越省都被打过招呼,他们找不到市场渠道。

长京市那几家银行也确定过,不会答应周永利的借贷请求。

他们没人脉、没有钱和市场渠道,完全处于劣势,绝对刚不过!

慢慢地,唐镇冷静下来,笃定骆白等人虚张声势。

他冷笑着看他们演戏,看能演出什么花来。

村支书:“交给我吧。”

他站起来,环视众人:“大伙都安静,听我说句话。”

村支书是正儿八经的党员,在西岭村干了十来年,因此威信很高。

他一开口,整个公社都安静下来。

村支书:“现在的情况就是大家见到的,一边是唐先生带来的十万块定金和合同,另一边就是周厂长的担保。”

“一边是压低百分之十的价格,一边是提高——不过刚才我们商量一番,决定换个方案。如果你们不讨回白条,不逼周厂长把制糖厂里滞销的食糖廉价卖给那位八屏市老板,而是相信他,给他两个月时间。那么,他将会以每吨160的糖蔗价格收购。”

“或者,还是以原来高于市场价百分之十的价格收购,但是当场还完所有债款。”

“听凭你们选择。”

唐镇听完后,直接嗤笑出声。

果然狗急跳墙,提的什么破主意?

前两年糖价最高时,收购糖蔗价格也不过110每吨。

周永利和骆从书不会真听信一自作聪明的小孩,病急乱投医了吧?

哈,那他可能不需要土管局科长出手就能低价收购唐镇的制糖厂。

只需要等他们宣告破产就行。

唐镇虽知糖价会上涨,却不觉得能暴涨到哪里去。

最多比之前的糖价高几百,毕竟北方亏损的惨状历历在目。

周永利搞这一出,只要他们跟银行打声招呼,拖上个把月不借贷给他。

他直接破产,他们再出面,以更为低廉的价格收购西岭村糖蔗……

再者,蔗农再愚昧,应该也能看清情势——

下一刻,蔗农展开激烈讨论,分为两派。

少部分选择冒险高价卖给周永利,大部分保守选择当场结清账款。

但在场所有蔗农竟无一人选择唐镇这边的——

愚民!

果然是群愚民!

他就等着周永利破产,眼前这群愚民跪下来求收购!

骆白:“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愚蠢不堪,一窝蜂拥向那看似虚假的高利益而放弃你这实实在在的钱?”

唐镇面色铁青。

骆白:“不要小看人民群众的智慧——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像个搞传销的。”

周永利不懂传销是什么。

骆白:“打个比喻,公车上打开个易拉罐盖子说自己中奖,但不想去北京兑奖于是半价卖出去的骗子,懂吗?”

“你口口声声说诚信,却硬是压价咬牙不松口,这是趁火打劫。你又说风险全自己担——蔗农辛苦耕种整年,一旦遇到政策更改、市场变化、产品滞销、供过于求甚至霜冻、干旱,那就可能是血本无归的下场。这些,全都是蔗农……应该说是全华国所有农民自己必须承担的风险,连国家都不可能替他们担的风险,你凭什么夸口替他们担?”

“小人物眼界被局限,看不懂市场的风云变幻,浮沉随波逐流。但要是小瞧他们的智慧,可是会狠狠栽个大跟头的。”

华国第一村当是吃素的吗?

当年变革最前头的,就是眼前这群‘愚民’啊。

农业是根本,是他们眼中能看到的所有,唯一的倚仗。

突如其来的市场开放打破常规,难免慌乱。

一旦见到光,就会拼命抓住。

唐镇咬牙切齿:“我看你们能拿出多少钱!整个长京市所有银行,我保证你们贷不到一分钱。”

骆白目光怜悯:“你是不是忘了信托?”

唐镇一愣:“什么?”

此时,公社外进来三人,普通的蓝色工人装,却都手提皮箱。

皮箱打开,一捆捆蓝色百元大钞,总共三十万。

唐镇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一幕。

信托,于八十年代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却因经营不善、盲目扩张一次次失败,且在计划经济下,根本开展不起来。

九十年代初,没人相信信托这玩意儿。

但恰恰是九十年代,信托经过不断地生长、拔除,最终成为后世现代金融体系四大金融制度之一。

骆白的资产几乎交给信托理财,所以他提钱的时候根本没走银行程序。

那八屏市的豪商和土管局科长在长京市银行打的那声招呼,等于白忙活。

其实这些都是骆白的资产,就算存在银行,他要提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过与其花费四五天时间等待审批,不如直接找信托。

毕竟老客户,完全不介意给脸充场面呢。

唐镇瞪着骆白,荒谬地想到岳母常挂嘴边的邪性。

骆白面对唐镇,龇牙笑,十分灿烂。

这哪是邪性?

分明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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