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培养孩子们的动手能力,仕月中学将每栋教学楼的屋顶天台都利用起来,搞了一些比较好种的作物,特地开辟了太阳能大棚。所以天台的门是不锁的,学生们闲暇时候都可以上来,而浇水、施肥和松土之类的活儿则是由那栋教学楼里的班级轮流承包,一次一星期。
高处的视野非常棒,站在这个地方,对面大楼上的火拳大荧幕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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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虎祥死死盯着尹承一,似乎是弄明白他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什么?”尹承一有些心烦意乱,他挥手驱散空气中的肥料气味,强行压住火气,“我是在帮你诶。你被人欺负就这么开心吗?”
“不是开心不开心的问题啊……大哥。我都习惯了,没什么的。”张虎祥一脸苦恼,“你现在是潇洒,毕业了,你可以来这里大闹一通然后一走了之,我怎么办?我明天还要来上学的啊,你得罪了李书培,他找不到你,最后倒霉的不还是我?”
“你什么意思啊?”尹承一看他就像在看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你倒好。人家这样侮辱你,玩弄你,把你当猴儿耍,你不会反击的吗?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这样任人欺负……哪怕就一次,你往那家伙的鼻梁上来一拳,你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搞你。”
“大佬……不是你想的那样,好不好?”张虎祥急的手舞足蹈,眉毛都快揪到一起了,“李书培现在根本就不会主动动手了,都是他那几个小弟整我。你让我打谁?要是我还手,你猜猜最后被通报批评的是他还是我?他们还会变本加厉地整我,就是这样。”
“哼。”尹承一冷哼一声,不屑地质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就多余来管这趟闲事,多余来替你出气是不是?你们是周瑜打黄盖啊。”
“我的意思是——你太过了。”张虎祥解释道,“本来你把椅子还给我,稍微嘲讽几句,然后出去,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大家都好。你莫名其妙和班长呛火有什么意义呢?她是李书培的女朋友,你还指望她来帮我说话啊?李书培又是她男朋友,你这样诘问班长,他还能坐那儿袖手旁观吗?事情根本没必要演化到这一步的,现在搞成这样,大家都下不来台。”
“你……”尹承一顿觉不可理喻——他发现张虎祥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笨,“你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人格上的侮辱,就这么算了?”
“侮辱就侮辱了呗。”这个大块头耸耸肩,反问道,“难不成被他骂了几句,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可是……”尹承一忽觉无言以对,“你不去反抗一下,你的境况永远都会更糟!”
“我拿什么和他反抗啊,大哥。”张虎祥苦笑道,“他家做自媒体的,刚才他威胁你的那一套完全可以套在我身上,他可以让我读不了大学,让我没法儿参加工作。只要用大面积黑料轰炸就行了,说我有偷窃史,我有暴力倾向,我的精神有问题,我有狂躁症……乱编,然后做一些亦真亦假的‘证据’。没人会管这些东西真实与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这个社会运行的基本原则。”
“明白吗?我的未来在他手上,他想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起码……在毕业之前是如此,我得忍着。”
张虎祥叹了口气,“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和他对着干。”
“我……”
尹承一略一犹豫,心中绞痛。
他说,要毁了自己的后半生……吗?
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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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超警。”他咬住牙关,从牙缝中恨恨地吐出这几个字,“所以我不怕他。”
……
张虎祥面色一变,讪讪笑道,“承一,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怎么可能?”
“那天我没有跑。我是去找了个地方……撕掉衣服,蒙住脸,然后赶回来。”说出第一句之后,接下来就变得顺畅许多,尹承一倒豆子一般地说道,“你那天在车上,一定看到我了。那个和坏人对打,然后又消失掉的人……就是我。”
“之后我被国家专门培养超警的学院相中了,现在就在那里训练……有朝一日出了师,我就是超警!没错,祥子,我就是超警!”他用力搭住张虎祥的肩膀,摇晃两下,记忆中,和他说话时从未用过这样真挚的语气,“看到你身后的广告牌了吗?我会和火拳一样有自己的代号!”
“……”张虎祥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像是把所有脑力都用来分辨这句话到底是呓语还是真话。
“所以我真的一点都不怕他,他什么货色,怎么可能毁掉我的未来?”尹承一大笑着说道,“我给你撑腰,你就更不应该怕他!下次,他的那些狗腿子再来整你,千万别犹豫,就直接往他们鼻子上来一拳!只有被打了,那些家伙才知道什么叫痛!”
说完这些,尹承一只觉神清气爽、耳清眼明,好像刚才受的满腹委屈都解开了。现在正是冬天,太阳下山也特别早,就连天空中密布的云彩都显得那么敞亮,毫无压抑之感。
他终于说出来了,而当实情脱口而出的一刻,他总算是体会到了老电影《钢铁侠1》中最后一幕的感觉。尽管这里没有记者,没有急迫的追问,连成一片的闪光灯,更没有那么多人在电视前巴巴地等,但是……他的复杂心绪和斯塔克别无二致。
自豪,兴奋,沉重的责任感……不管怎样,作为朋友,他说了自己觉得该说的,接下来事情会往什么方向走他也不是那么在乎。
松手,转身,准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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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背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陌生,在听到它的一瞬间,方才袒露实情后的畅快感荡然无存。尹承一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摄住了,迈开的脚步在刹那间僵住,动弹不得。
他记得这个声音。
准确来说,他一直都记得……只不过直到此时此刻,脑海中那一连串拼图才终于对在一起,恍然大悟的同时还有些后怕。
他努力控制腿上的肌肉,慢慢地转过身去。
祥子不见了。
火拳站在他刚刚站的位置,腰板笔挺,那双橘色眼眸中泛着冷光,和不远处大荧幕上的立体海报一模一样。
尹承一的大脑宕机了,整整三分钟,他都保持着“目瞪口呆”的表情,嘴巴大张,眉关高耸,像是见到了一头能用两足走路的羊。过度惊诧使得大脑异常紧张,形成了一种近乎触电的感觉,手心和手背都在出汗。这三分钟里他几乎把第一次见到火拳后的所有场景挨个回想了个遍,猛然发现什么是灯下黑?这特么就叫灯下黑啊……一旦开始怀疑,所有东西全都对上了。
为什么在玉皇山上初见火拳时,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
为什么第二次在学院近距离看见他时,会觉得他的脸型轮廓似曾相识。
为什么火拳如此笃定自己在进入学院之前一定是清白的。
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身边,看着,看着,扮演一个可有可无的丑角。
……
火拳仍旧和他对视,他的眼神暮气沉沉,像一汪死水,不起波澜,亦看不出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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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呢?”在巨大的震撼下,尹承一需要用明知故问来缓和一下自己的心情,而他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就是。”火拳淡淡地回答道,“张虎祥是我的本名。”
“本名……”明明每一个字他都明白,但是连在一起为什么就这么费劲呢?尹承一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困惑表情一览无余,“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没有祥子这个人?”
“当然有啊,我就是。”火拳指了指自己,又转过身,遥遥一指不远处大楼上的巨幅荧幕,“只不过同时我也是火拳。”
“可……你真的是祥子吗?”尹承一任觉得不可思议,这件事对他的世界观冲击之大不亚于他在六岁时第一次得知世界上除了男性和女性之外还有其他性别的人类,“不不不,我换个说法,祥子真的是你?”
问句出口的瞬间,有关张虎祥的所有记忆在他脑海中迅速飘过。
说起来,他对这个工具人到底是什么印象呢?
就两个字,憨憨。
整天驮着背,颇有几分老版电视剧《宰相刘罗锅》里面主角的样子,皮肤黝黑,嘿嘿傻笑,软骨头,面对别人的欺负永远都只有受着的份儿。自己难得帮他说几次话……却没有半点用,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他还是那个处在班级食物链底端的老实人,不得不面对以李哥为首一众小毛孩的百般捉弄。
尹承一毕竟没和他交过心,一直不知道张虎祥到底是真的傻还是真的能忍……但现在看起来,两者都不是。
对了,他刚来的时候还不知好歹地给班长塞过情书来着……现在换算一下时间,李哥大概就是在那会儿和班长好上的,只不过没公开而已。
而我们的祥子,我们的火拳,我们的年度最优秀超警——在合理的宣传攻势下,全国粉丝破六位数的那种,竟然堂而皇之地写了一封情书,而且字还故意写的跟狗爬一样,塞进了一位妙龄少女的书桌里。
尹承一不敢想象,这要是被那群妈妈粉知道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更别提后来这封情书还被李书培贴在了校园的公示角那里,成了全年纪人、全校人共同的笑话。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面对李哥和他的小团体,张虎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简直是把唾面自干的精神发挥到极致。他从不抱怨,也不反抗,也没有找过诸如班干部、老师这类的角色来解决这场校园暴力,以至于大家都将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背后的深意。
现在谜底在眼前揭晓,祥子平日里做的一切好像都成了别有深意的举动,让尹承一细思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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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是祥子?”他问了最后一遍,“怎么可能呢?你和他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啊!”
“……”
火拳默默解除了自己的第一形态。火红色的头发开始冷却,瞳孔中的橘色也在一点一点褪去。不出片刻,他身上逸散出来的炽热气流也逐渐收敛,完全隐没了一切超能力者的身体特征。
穿着校服的祥子出现在原地,完全就是尹承一熟悉的样子——脸型、轮廓、身胚,黝黑的皮肤。只是这次他没有再驮着背,很自然地站着,竟然有完全不逊于李书培的身高。
唯一不同的,只有眼睛。
这种冰冷到不带一丝温度的平视……之前的祥子从来不会有。
“还需要我怎么证明呢?”祥子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