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异世故人
二人不言不语走了半晌,路凡心中又闷又惶然,故技重施:“我们去哪儿?”
谢非羽不耐烦道:“去寒春茵,你不想放风筝了?”
路凡赶紧用极为欢快和期待的语气道:“想!”
谢非羽失笑:“你这也太假了,我再问你一遍,你想不想去?”
“想……”路凡老老实实道,只要能跟师兄在一起,去哪儿都有意思。
恰巧路过甘心堂,门前挂着酒幌一般的玩意,围了一圈人,正在指指点点。谢非羽凑近一看,又想笑,甘心堂一直是个极具现代商业头脑的点心铺子,这悬在门前的,分明是宣传海报,靛蓝棉布上书:“杜鹃花饼,春/色入心。”字旁工笔画了乳黄皮的小圆饼,杜鹃花色隐隐透出。
谢非羽笑道:“我去买两份尝个鲜,好像上巳节是要吃花饼的。你去河边等着我,这儿人太多了。”
路凡刚想道我和你一块去,师兄已挤进人群,不见了踪影,他一时茫然,呆呆站在原地。
“甘心堂……”身后有人口齿轻快,清灵如敲击琉璃:“这就是南方的糕点了么,看起来好小哦。”
“禀月郡主,这还算不得南方呢,要过了洛水才是南方。”
那少女开心笑道:“什么啊,我看到这么多花,以为就是南方了。”
路凡听得有趣,回首望去,被惊得失神,那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正红幅袖,笑容明亮而娇蛮,却并不惹人生厌。
她毫不娇怯地迎上路凡的目光,“噫!你能看到我,你这么年轻就有筑基期修为,不错。”
路凡笑这姑娘语气老成,又想通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小姑娘为何没有引起周围的轰动,原来是施了幻术。
那少女又开口:“你知道为什么这店铺叫甘心堂么?”
路凡也不知,笑道:“甘即甜,想来应是指其馅心甘甜。”
月郡主若有所思道:“甘心就是甜心么?那为何我母妃每每吟诵那句诗都要以泪洗面呢?”
谢非羽挤在一群衣香鬓影的少女中,左避右让,进退两难,极是尴尬和后悔,幸好“老相好”小徐把他拽到柜台后唠嗑。
小徐是个粉面少年,手上轻快包着点心,嘴上不停:“小谢先生是我们熟客了,我们店里刚推出新业务,只要往我们的相思札上充三纹银,下次购物一概享受九成优惠;若充八纹银,那更值当!八成五优惠……”
巴拉巴拉听得谢非羽一阵恍惚,打断道:“我买了这么多次糕点了,还不知你们这店铺为什么叫甘心堂?”
小徐更兴奋了,“我们的店主张先生是个奇人,从不端架子,每日借酒消愁,酒到浓时就作诗,做点心,有回我问他:‘我们为啥叫甘心堂啊?’,张先生道:‘这是出自我家乡的一首诗,诗是好诗,可我就记得一句咯——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谢非羽浑身巨震,半晌后问小徐借了纸笔,刷刷写了一行字,“你们张先生在屋里么?就说有个米斯特在等着他。”
小徐见他神色严肃,语气迫切,真当跑进了后院。
谢非羽的手都在颤抖,他写的是那句诗的上半句: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作者:白居易。
妈的高中课文没白背!
过了会小徐冲进了前堂,拉着他就往后院跑,跑了两步谢非羽索性御上了剑,把小徐吓得俏脸惨白,两人一剑杀进了后堂。
“afternoon,谢先生。”张先生负手站在流水假山旁,仰首微笑。
谢非羽唰地跳下剑,给了他一个拥抱。
“您打几几年来的?”张先生笑道。
“2015年,呆了十八年了。”谢非羽恨不得和他抱到天长地久——这就是拥抱现代文明火种的感觉吧。
张先生道:“2005年,三十五年。”
二人恋恋不舍地又抱了半天,这才黯然撒手,分坐石桌两侧。
张想为他斟了一壶花茶:“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谢非羽点头:“小说《欲仙欲魔》中。”
张想的手顿时一歪,茶水咕咚咕咚漫了一桌子。
谢非羽想: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一个小说世界,没关系,看在同乡情谊,我会在抱主角大腿的时候给他腾出位置的。
张想慢慢道:“我知这是一部小说,可那部小说叫《弑神》。”
……
二人大眼对小眼,默然许久,一致决定整合信息。
“《弑神》的主角是谁?”
“穆清。”
平地一声惊雷,把谢非羽雷傻了。
“……操!穆清祖师?”谢非羽大骂,那凡人流的废灵根,那猥琐的盛明剑法,他早该猜到的,从他拜入青冥那天——新生都要拜建派祖师穆清的画像,画像中青年年不过二十多岁,白衣飘飘,桃花眼,骑鹤于云间,极为风骚,像个拍挂历的。
当时他盯着画像很久,直到被元殊低骂了一句才低下头。
暗暗想:哈哈哈祖师驾鹤的那个手势,好像摇滚永远不死的rock金属礼啊!
……也是个会玩的。
“你呢?”
谢非羽便将路凡的故事笼统讲了,天帝转世,陵光国遗子,十二重封印,龙神玄嚣,归墟之战……三言两语——全怪弃坑而去的作者。
出于某种原因,他省去了自己安静如鸡的系统——事情已经够复杂了。
张想一开始的表情就极为凝重和古怪:“天帝转世……小说里的穆清被现代人宁飞魂穿,但在结尾他发现自己的性格越来越不受控制,出现了许多别人的记忆,而那个别人就是天帝姜桓。”
“讲细点!”谢非羽也开始觉得事情变得诡异了起来。
2.宁飞卷(上)
宁飞乃一现代青年,爱摇滚,爱dota,某日穿越到了异世八岁苦逼儿童穆清身上。
穆清本是启明朝景帝和宫女私生子,宁飞附了他的身,老老实实在掖庭刷了三年夜壶,不思进取,把日子过成了流水账。
三年后宫女老娘因失手碎了景帝宠妃珊瑚夫人的八宝瓶,被乱棍打死。临死前托她的对食公公把宁飞偷渡出了宫。
之后他流浪街头,想出种种谋生手段,譬如酒肆唱卡门,书坊卖报纸,俱都惨淡收场。
数九寒冬,险险冻成路边骨时,被邵家小少爷捡回了家。邵家小少爷名唤青阳,其父老邵乃京都府尹,六十上下才得了这么一个独子,虽是个又聋又哑的傻子,依旧爱宠非常。
邵青阳聋哑傻,长得却如玉雕而成,清洁芳香,七八岁,安安静静粘着宁飞。宁飞每日吃喝读书伺候这瓷娃娃,私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
未料想半年后邵家来了个瘦骨如柴的游方道士,自称问真门掌门辛庞,拂尘一甩,掐指一算,闭着眼道宁飞是邵青阳的替命,若叫宁飞去观里呆上十年,邵青阳自能恢复五感神识。
老邵心中大喜,取了百十两黄金欢送走了辛庞道长和自家儿子的替命。
宁飞生性散漫,狡黠懒惰,打定主意要活成种田文,一听去观里茹素,趁夜撒腿就跑。
跑不到三里路,被辛庞提溜着领子升了天。
风吹蛋蛋冷,冷雨打脸疼,宁飞了无生趣:在一个修真/世界里地主阶级是没有活路的。
宁飞心如死灰地跟着辛庞去了青冥山……下的小茅屋,惊奇发现这问真门有鸡有鸭,有牛有狗,半亩方塘草鱼乱跳,田间稻谷青青挺拔,顿时心潮澎湃,正待撸袖大干。
“师尊!咱们门里统共几位道友?”
“骄傲吧,爱徒,你是我的开山大弟子!”
宁飞已心如止水。
宁飞认了栽,有一日过得一日,买了一群小猪仔悉心喂养,又在稻田里养了鲤鱼,叫它们自行吃稻花。每半月往县里跳一担子自由贸易,一年就发家致富,将道门全体(二人)生活提升到小康水平,顿顿见荤,锅里有鸡。
那本来瘦骨嶙峋的掌门辛庞每日坐在门槛上,剔牙看日落,偶尔揉揉自己的小肚腩。
再没施展过甚么神通。
没施展就没施展吧。
日子这样过下去也甚好。
过几日把沈大娘的腰鼓和铜锣借来,合着灶台下头的脚踏,看能不能安个架子鼓。
半夜里宁飞还在睡梦里咚咚锵地打拍子,闯进一伙强盗,要把二人宰了。
辛庞连滚带爬地把宁飞甩到床底下。
宁飞歪着头,见辛庞一抬起身脑袋就掉了,咣当,是脑袋先落的地。
“搜——”强盗头子的声音温文尔雅,像个少年人。
宁飞不吭声,差点连气都不喘了。他好似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蝙蝠,只是瞪大圆圆的眼睛,记下所见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身材纤瘦的头子鞋面上绣着一朵淡金莲花,纤细淡漠,被师尊的血染尽,朱色壁画上涌起了金色花潮。
“禀少主,这屋里一本书都无,恐怕问真门掌门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
“问真竟已衰落至斯。”少年幽幽叹了一声:“撤吧。”
众人一阵青烟般随着这句话飘散了,徒留清冷月光照亮师父身首两分,遍地鲜血。
过了整整两个时辰,宁飞才敢爬出身。
他把师父的眼阖上,又进了猪圈,自砖与砖中掏出一个灰扑扑的油纸包裹。
半年前师尊风尘仆仆道:“清清!我买回来了!一百五十两黄金!若不是在那老傻子身上讹了一笔,我再攒八辈子的钱也买不回这本书。”
宁飞一边扫鸡屎一边喊道:“别叫我亲亲!”喊道一半扫把掉到地上,“什么!一百五十两黄金!!!瞎了我的耳朵!”
他埋了师父,从他手指上退下一枚铜戒指,上边鬼画符似写了几个蝇头小字,他也认不得。
最后他打开猪圈,打开牛栏,打开鸡舍,大声嘶吼,把猪牛鸡都轰出了小院子。
“走吧!走吧!走吧!”
他离开时看了看小院落,看了看稻田,看了看池塘。
背着包袱上了路。
薄雾蔼蔼,寒鸦乱叫。
谢非羽:“咳,打断一下,张哥你叙事越来越奇怪了,这样要讲到猴年马月去!”
刚才泼洒在桌上的茶水都干了,张想不慌不忙地挽袖给他斟了一杯新茶,谢非羽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又是女孩子的美容花茶。
“那你别打断啊,我就喜欢种田文才翻开这本书的,谁知道说咔擦就咔擦了。”张想摇头摆尾:“后面都是些打打杀杀阴谋阳谋,没意思得很。”
谢非羽扶头:“打打杀杀才是各方势力博弈战场。你快讲下去。”
宁飞一去三千里,风餐露宿,问东问西,将天下大势摸得七零八落。
凡间,启明朝国祚绵亘七千年,大概是到了时辰,老天派了个女妖精来收命。二十年前他的便宜老爹景帝于芷兰禁庭狩猎,救了一位来路不明的绝色美人,当夜播下雨露,封为珊瑚夫人。
珊瑚夫人专宠十七年,景帝为她造黄金屋,鲛绡垂地,明珠为灯,裂锦为戏,耗费数亿,民不聊生。从此君王不早朝,与她在黄金之国里寻欢作乐,服食丹药,日夜不缀。
老皇帝如此胡闹,终于在三年前一命呜呼驾龙西去。
清贵温良的太子当夜被一杯鸩酒赐死,新皇登基,乃是素来懦弱的十七子。
老十七登基当日王庭流血成海水,黄金之国里更无一个活口。一番清洗后,新帝册封了清河氏族白氏女琥为后,号曰琥珀皇后。
百密一疏,有老宦官从御沟里爬出了宫城,偷偷道那琥珀皇后其实是珊瑚夫人借壳之名,此女容颜二十年不改,发如青丝,瞳似琥珀,娇媚如昔。
宁飞一算,三年前自己刚刚离开掖庭,好险逃过一劫。只是那京都府尹老邵素来是清流太子/党,不知青阳今朝何处,可保下命来。
如今琥珀皇后一心向道,修习轻身之术,只饮天上雨露。天子爱她如痴,竟效仿其父,为她征十万劳役,起万丈高台,号之鹿台。
再说修真界,自天帝姜桓登临神界,七千年来竟无一人得道成仙,近千年来尤为凄惨,当今世上几大修真门派加在一起,元婴期老祖一手可数,其中执牛耳之空华派,其掌门也仅仅是化神期。
天机为人所抑,再无人悟道成仙,修仙资质成了关键,天赋灵根受到世家追捧,丹药秘籍有能者得之,动辄灭门灭派以抢夺资源,整个修真界陷入了谁的拳头大谁是哥哥的野蛮生长状态。
——世人称之为末法时代。
凡间将乱未乱,妖魔作祟;修仙界一潭死水,暗潮汹涌。
真不是个太平世道。
当宁飞又见到那朵淡金色的莲花时,它被泼天溅地画在空华派的正门上。
步踏金莲,平地飞升——这是空华派的门派标志。
适逢空华招生,长老一见他便勃然大怒:“竟是个废灵根,来人那!快给我叉出去!”
宁飞抵死不屈,哭着闹着谎称自己仰慕空华十余年,不入空华就回家去把自己吊死。
长老道你这废灵根犯不着回家,我当场就把你宰了。
是日京都春水主人萧迟携他稚子访于空华,那稚子便是萧君采,时年十二岁,他生来是个废灵根,不能修习仙术,除却此疾,六艺皆通,冠绝京华。此时听到有个少年仅仅因其废灵根便要被宰了,大为不乐,求情于父君。
宁飞就这样莫名其妙走了后门。
虽进了空华,不过是在外门照看草药灵株。幸然宁飞与草木亲善,虽不能掐法诀祛害虫,凡他料理的草药都长势喜人,青青葱葱。宁飞勤恳劳作,兼且个性温和,仗义助人,赢得了外门一票粉丝。
如此一来,自然有炮灰心生嫉妒之情,外门有个仗着家世作威作福的少年名唤贺兰珉,已到筑基期。贺兰珉存心教训宁飞一顿,夜袭宁飞住处。
宁飞巧布陷阱,跟抓耗子似的将贺兰珉捆了一夜,笑意盈盈拍了拍他的头,又将他放了。
那贺兰珉生性狭隘,秉格单蠢,宁飞为妨落了他的面子才未大肆宣扬,他竟以为宁飞心虚胆怯。第二日跑去内门,跪在族叔洞府前求他出手。
族叔名唤贺兰远,虚长贺兰珉不过几岁,却是当今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天才,双十年纪,窥破金丹,实属空华小辈里头一个。他虽厌倦不已,到底愿意帮贺兰珉一帮,当下凌空御剑,正气凌然地向宁飞宣战。
宁飞一听他的声音顿觉天旋地转,功夫不负有心人——正是当日杀他师父之人。
那贺兰远稍稍使出金丹修士的手段,就将宁飞打得半死不活,跪地求饶,丑相毕露。他是个自视甚高的轻狂少年,认为蹂/躏渣滓实在掉价,百无聊赖地收了剑,掉头走了。
入夜宁飞就着昏黄灯光打开了师父的包袱。那夜贺兰远率众袭杀问真门,自己根本不屑出手,故而直到今日宁飞才目睹金丹期修士弹剑引动天地风雷的大神通,他本以为……只要思虑周全,底牌充裕,总是可以像困住贺兰珉那样困住贺兰远的,
那包袱里摊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书皮已被撕去,稚气墨笔烂撒了七个字在扉页:世人不晓神仙苦。
他小心翼翼地翻到了第一页,开宗明义,概念先行:何为大道?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个杀字铁画银钩,气势磅礴,刀剑冰冷,似要透纸而出。宁飞眼前炸开一蓬黏腻血花,森然杀机竟远胜于方才直面贺兰远,更和扉页上稚气提笔画风完全不同。
宁飞这厮咬着牙往下读,第一章的字体又变,清简端方而无个性,应是他人誉写。同样七个杀,在这段末贫乏无力,毫无威慑力——是好字,却也仅仅是七个好看的字:
“……”
谢非羽坦然打断:“这个理论听起来特扯。老子不是还说“‘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么’?”
张想点头:“你从文科生角度出发,也不错。”嘴上说着不错,神色却是骄矜的——同是异世沦落人了文理科还要继续伤害彼此么可恶!
“我未穿越前从事军工制造业,曾涉足核能研究,我在这方世界呆了三十五年,以自身经验结合记忆中宁飞所读无名书,依旧没有破解此间仙气或者灵力为何物,又缘何枯竭和充盈。但其本质上必然遵循能量守恒原则,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假设天之道指的是自然律和存在法则,断没有杀光人的必要。”
谢非羽闻言默然沉思,张想笑道:“你不许再打断我了,我虽能过目不忘,却常常不记得自己刚才讲到哪儿了。”
宁飞慨然表示自己一个标点符号都读不懂,故而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他务实地满书翻找紧要修炼法诀,颠来倒去整了半天只翻到两段字:
【世人不识玄中颠倒,万卷仙语根经总同,书符法诀,炼养灵丹,夺人气运,俱为小道,降本流末,空执表象,所求者不过轻身长命。
若修神者则知天地之奥妙,盗天地之神格,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以心为剑,灭裂尘劫,直超彼岸。须知天地盈虚自有时,杀尽三界可证道!】
宁飞无语凝噎,这两段先是鄙视了如今修道者在错误的世界观指导下,不论如何刻苦修炼都只能是个辣鸡。再有对比地巧妙安利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词:修神。
根据宁飞寥寥无几的玄幻小说经验,仙,是可以修的;神,是神他妈生的。
如何修?
天空中飘来七个字。
宁飞的内心是拒绝的。
作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他对任何以杀证道的卑劣暴行表示愤慨和强烈谴/责。
不知找谁严正抗议,他愤然调转研究方向,转向“神”字。
又找到一行论神的内容,未料想语气突变,不仅改换第一人称叙述,杀伐戾气涣然水洗,闲淡如私人随记:
【余所见云火二师人神,徒有其名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初民皆曰神,盖因其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於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
人既无神,仰观众生,有龙凤二帝,诞于肇始太古,是为原神。其行天之道,代天之责,与日月齐光,与天地同寿。御率子民,食人为乐;民如牲畜,坐以待毙。】
这两段阐述了笔者认为人类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对于自然现象认知有限,误把山鬼精怪供奉成神的理论。
其次举例说明在这种理论定义下的神之典范:妖族二神的出身和威能。
最终简扼点出当时古大陆沦为荒古大妖狩猎人类的围猎场的悲惨时代背景。
平和中正,不偏不倚,宛若亲见,夹杂超脱的学术议论,实不知叙述者又乃何方神圣。
【……初民未有火化,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
余取天火,教人熟食,授民耕农,种桑养蚕,造屋宇,制衣服,营殡葬,定节令,使采禁捕以时……】
宁飞悚然而惊:这个三皇五帝功业大合体的人设听起来如此耳熟,竟然是那位么?!
人类的创造神,至高神,天帝姜桓。
他本以为他将永远在日月星光中凝望着他的生死子民蹒跚前进,淡漠一如所有不被应许的祈祷。
而如今超自然的影像成为了一本破书,摊在他的面前。
恍惚如梦。
【如是百年,人民奉余为人神,飨之芬芳牷牲,虔于郊祀,祗事上天。
余乃知世人愚钝,皆认昭昭灵灵之自然神,以为本来之原神,孰不知神系命于江山社稷、香烟祭祀,人以己虔诚之心温养神格,此神为后天之神,而非先天之神,乃神而实不神者。至无而含至有,至虚而含至实,乃不神之神,而实至神者,唯有妖帝。】
姜桓教导人民务农务工,造房造车,纺布织衣……故而被初民供奉为神灵,如是百年后发现自己的神格初成,身具种种大神通。
然而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神格依旧是“假”的,是不神之神,至多和人族以前的山鬼精怪处在同一重量级。
那么如何进阶?
天空中飘来七个字。
杀!
要杀就杀神!
方可“盗天地之神格,窃阴阳之气,夺造化之权”。
灯花噼啪爆响,流光一瞬,照亮宁飞额上津津冷汗。
他恍然惊醒,把书猛地合上,如避蛇蝎般嗖地跳离桌前。
邪/教,妥妥的邪/教。
他烦躁不安地起立踱步,深夜静不闻更,四周黑暗浓稠翻滚,似要将他吞没。他就这样沦陷在隐秘而淡化时空的漆黑荒原中,众人皆酣睡如死,独他踽踽而行,每一步都向更深的恐怖泥泞中深陷。
妈的真想抽根烟。
良久他平复心神,拿了把灯剪剪亮灯烛,重新坐回桌前,慢慢往后翻阅。
正如他所料,之后的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火。
宁飞叹息,果然是战争。
战争一方面使得天帝的职权得到扩展,他自本来的百工农桑之神而加冕为太阳战神、黑夜死神,而这两者的信仰之力素在诸神位中为首,其谓之一格之神而至万格之神。
另一方面战争使得他的信民数量大幅激增,最终统一人族,成为人族共主,谓之从一师之神而至人族之神。
宁飞不愿多想众多人师中“不配为神”的山鬼精怪究竟何去何从,继续下读,却惊讶地察觉到姜桓省去了一段,偏偏是最关键的一段——十四年大洪水。
在成为人族之神后姜桓犹自不甘心,神是神他妈生的,普天之下神只有两个,他现在要干掉一个原神,方能夺取神格。
若没有突如其来的大洪水,以他这个新生不过百年的“幼神”是如何也干不过两个活了几十万年的老牌妖神的。
十余年间陆上妖兽尽数灭绝,海上波涛翻滚,流火飞溅(张想:应是海底火山爆发),几成原始初海,皮糙肉厚的龙族苟延残喘于严酷海中,羽族展翅飞翔于它们永远的天空——但他们已经飞翔了十四年,每天都有羽族力竭而死,坠入海中,瞬间尸骨无存。
只有天帝姜桓,驾驶着阎浮巨舟,带领数万人民漂泊海上。他使他的子民陷入昏睡,独自掌舵巨船方向。
羽族和海族并非没有尝试过攻击阎浮巨舟,但羽族扬起的飙风,龙族搅起的骇浪都不能撼动船身;羽族的利爪,龙族的锐角都不能刺穿甲板。
终于,羽族之长,他们永恒的君主,凤皇萧韶化作人身,孤身来到了阎浮巨船上。
一场足以颠覆历史的会盟拉开帷幕,史称荒海之盟。
会盟内容秘而不宣,双方究竟交换了什么更是旷古谜题。
但当洪水退去的那一日,萧韶亲自出手,与天帝联合,对战龙神玄嚣。
或许称作偷袭会更合适一些。
后洪水时代的神话之战持续了整整十日,海族之长龙神玄嚣是数十万年间最富盛名的战神,三位神祗的乱斗甚至使得大陆的地形发生了永久的改变。
直到天帝拔出宇宙虚空之剑“太斩”,力斩龙神,使其头身两断。
这场伟大而艰辛的战争在这本破书里只字未提,它像是一本乏味而细致的实验操作手册,仔细交代了如何剥夺一个真神的神格并且镇压他的神魂的细节。
宁飞心跳如雷,震骇无言,周身如浸泡在黑水中,强忍着欲吐之感翻了页。
之后一片空白。
到此为止了么?
宁飞不可置信地飞快向后翻去,终于在末页翻到了一幅地图。
地图上简单标注了四极和四天域及……开启方法。
宁飞在未穿越前常被人点着额头骂“虽然聪明绝顶却实在太贪玩”,又因他非此间土著,对神明敬畏有限,乍一眼见到这张地图,心神电转,竟一下猜到了四极中会有何物(或者说何人)。宁飞如获得了示见之眼,遥遥望见了那条在命运洪流中迂回的空中鸟道和终盘。
他已然清醒地知道自己为了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将要舍弃何物。
在那一刻,宁飞忘了阴湿掖庭里宫女阿娘从怀里掏出沾了尘灰的糕点时喜悦的笑容,那是贵人们故意扔在地上的,让奴婢们像狗一样跪地爬,谁爬得最快谁就得到糕点。
他忘了穿藕合色褂子的邵青阳,拿着轱辘轱辘转响的风车向自己跑来,还没跑到先摔倒在地,懵懂坐在地上,张开手臂求抱,得逞后就咯咯直笑,宁飞知道他是假摔,可每次都把自己摔出血来果然还是智商问题;
他忘了夕阳下师父一边踱着步子赶鸡回笼,一边哼着走调千里的曲子,自己大吼道:“你这老头,把beyond和汪峰唱混了!”辛庞笑眯眯道:“这些师父一概不懂,师父只知道怎么让你有个活人样子。”
他甚至暂时忘记了那双被鲜血浸染的淡金莲花鞋,忘记了那枚被自己贴身藏着的铜戒指,他长身而起,推门出户,无垠黑暗窃窃私语,伸出无数细小的手指贪婪地轻抚在他脸上。但就在他抬起头的那一瞬,尽皆尖叫退散。
他的眼里已有了光,星光如尘埃,倒映在他平乏的黑色瞳仁上,像平铺在一块未经雕琢的曜石上。
他在浓重的黑色中长啸,啸声如松下劲风,经久不息。
“哪个疯子还不睡!给老子闭上你的鸟嘴!!!”对门传来了怒吼。
宁飞的长啸变成了长笑,他笑得泪水盈眶。太小了!空华门太小了,他一个外门弟子需要和另外十五个人挤在一个逼仄的小院里,一举一动都由不得人,太小了,也太不方便了——对于他即将要做的事而言。
第二日外门弟子宁飞的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半面瘢痕的桃桃抱着已经缝好的粗麻衣服站在庭中,秋风初起。她本是外门里最怯懦的“小东西”,人尽可欺的,抢不到饭,总是挨打,有一次打得狠了,摔倒在宁飞脚下。宁飞将她藏到身后,挺起胸膛道:“打个弱女子算什么,我和你们比一场!”
宁飞一个对他们四个,始终没有退后一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桃桃嘴笨,只会说谢谢,谢谢。宁飞抹了一嘴血,啧得叫了声痛,原来顺手抹掉一颗牙。
“你先别走,他们可能会报复你,这段时间和我走得近一点。”宁飞若无其事道。
桃桃眼泪簌簌地落:“你衣服破了,我帮你补补。”
之后宁飞一直护着桃桃,直到今天。
外门弟子失踪的消息上呈报贺兰珉,他张狂大笑,狠狠出了口恶气——他坚信宁飞是被自己的族叔打跑的。
按例清点了门内可有什么贵重物品失窃,到最后只发现少了本《五贼书》,不过是本藏书阁里积灰的笑话书,每次弟子们心情烦闷,总爱翻些荒诞不经的修道法门,《五贼录》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竟称五行为五贼,无中生有而转化为五宝,一气混然,用师百倍。
***
之后三年日子风平浪静,整个修真界只发生了一大一小两件事。大的是空华掌门突破化神期而步入合体境!三百年来第一个合体境!整个修真界为之狂热和眼红。小的却没什么人知道,只在街道茶肆里当个传奇流传,听闻有个没门没派不知境界的青年重建了万年前的大派誓,可惜门内上下也只有他一人。那少年名唤穆清,与其说他像个修道者,倒不如说他像个游侠,有人见到他濯鳞沧海,又有人反驳道才见他驰骋北漠,并和他痛饮三大壶烈酒。
当这个名唤穆清的青年真正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是在空华门掌门的庆功宴上。
他白衣染尘,胡乱扎着乌发,风尘仆仆地走进大殿,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所有人颤抖的眼光都紧紧盯住他身后的少年。
那是个青衫抱琴的少年,眉心一点朱砂,容光皎皎,面若好女,脚步比落花还轻。
“合体境……”空华派掌门失态吼道,苍老的皮囊打着抖,浑浊的眼里浮出妒极的痛苦。
这一刻,同样境界的两人分庭抗礼,一人静美年少如初生淡莲,一人老迈丑陋如腐烂的果实。
那白衣男子朗声大笑,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瞪视中揽上少年的肩膀,“这是我的徒弟,青阳。”
邵青阳淡然道:“青冥派首徒邵青阳向空华派何掌门请教。”
空华掌门不顾长幼之序应下了,邵青阳却依旧垂袖静立,唯有他怀中的琴似乎自行铿鸣,如云深寂静处一声鹤吟。
空华掌门二话不说,勾起五指,向邵青阳面门抓来。合体境的一抓又岂是常人人可抵?在何德诣看来那个少年的躯体是如此孱弱和滞弱,将在他可以抓住闪电的手心里很快将被碾碎。
“叮——”少年伸出如玉般的指尖,挑起了第一根弦。
何德诣像掉进了一个纯白世界,脚不着地,头不顶天,四周像落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淡粉花雨。
“您修炼了魔功了么?”少年清冷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薄膜,听不真切,“我这把天雨琴专克妖魔。”
少年又轻拨了一声弦,一时体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
风化潜兴,如云如雨,如云之覆,如雨之润。
淡粉花瓣瞬间如射落的急促剑雨,铺天盖地笼向头顶,何德诣四肢震动,却像是被丝线绑住的傀儡,不能移动分寸,剑雨瞬间将他钉死在地,白骨蜕裂,皮囊破败。
“天……天魔裂魂术!!!”大殿里各门各派都有人惊叫。
穆清笑声不减:“好好好,空华自取死路。”他转身拍了拍少年,“青阳,你首战就斩落合体境魔修,必将声扬天下,之后的事就由我料理罢,免得脏了你的眼。”
邵青阳露出略显苍白的笑容:“穆清,我跟着你。”
穆清愣了愣,然后笑声竟散了:“好,我今日杀尽空华上下三千弟子,你也睁眼看着罢,看清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空华掌门在几息内身死,大殿内众人噤声,这时听说这个来历不明的青年口出狂言,贺兰远起身颤声斥道:“你是何人?竟敢放此厥词。”
穆清懒声道:“我就让你们死得明白。天下同门为证,四年前贺兰远率空华门众突袭我故门,杀我满门,仅我独活,我今日便血仇血报,杀尽你们空华满门殉我问真。”
贺兰远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脸上泛起薄怒:“什么满门!你们问真只有一个老头而已!”
穆清耸耸肩:“不错,那老头就是我的满门。”随后他似乎不愿再敷衍了,抬起右手,他的右手并未提兵带剑。
只是尾指上套着一枚不起眼的铜戒。
“这是……月神传承戒指。”一个耄耋老人喘息道。
天帝与风后生有一双儿女,子日启在洪水退去的平原上建立了第一个人的帝国:启明;女月离留在高山之巅,并与一男子诞下血脉,后来月离与男子不合,男子带着他们的孩子下了山,定居北境,世代而成北境第一氏族月神世家。月离独自留在青冥山上至终老,建立门派曰誓。
八千年前,魔族势力强大,冲击修真界,将誓灭门。未料想竟始终有一脉传承,并改名更姓为问真。
“誓守青冥,我改誓为青冥。”他手心虚握,空气震颤,萧肃风声贯穿其中。殿内众人惊觉无法喘息般的惊惧,如巨山将倾,天河倒灌,却不知所以然。
那一日空华门前淡金色的莲花被鲜血涂溅,如朱红壁画上浮起一场花潮。
穆清最后拿着那把空无之剑,一剑斩断了空华山。
世上再无空华。
桃桃站在血海人尸当中,裙子下摆尽数被染红。
那青衣少年向她走来,脚尖微点,足不染尘。
她闭上了眼睛。
“桃桃姑娘,别害怕,穆清师父对我说,当日空华灭问真,留下一活口,今日他也为空华留下一活口。”
桃桃哭泣道:“他为什么单单放过了我。”
少年淡笑:“放过你的并不是他,而是宁飞啊。”
桃桃瞪大眼睛:“可是他和宁飞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邵青阳摇头:“假如我们这些曾经记得他是宁飞的人都忘了他,那么他就只能当穆清了。”
桃桃呆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少年:“你说的对。我要和你们回青冥,我和你一起陪着宁飞,就陪着宁飞。”
2.
桃桃跟着邵青阳一起回了清冥山……下的小茅屋。茅屋半塌,天光大敞,半亩方塘浮萍乱离,田间杂草茂密过膝。
桃桃也不穿摇曳生姿的裙子了,她换件干练的短褐,把青阳指使地团团乱转,过不了七八日,茅屋补上了,池塘清了淤泥,田上除了杂草,二人的脸被晒得黑红黑红的,笑容是一样灿烂。
穆清从冥想中睁开眼,恍惚难言,说不上悲喜。
桃桃再接再厉,从集市上抱回了小鸡小鸭,小鸡小鸭们每天东啄西啄,慢慢就长大了,日子慢慢也就过去了。
有时青阳和桃桃都入睡了,穆清便自蒲团上起身。他吊儿郎当地蹲在小院里,偶尔拨一拨麦苗,偶尔捡起石头打个水漂。
月光澄明,蟋蟀清叫,远乡深夜里大黄狗在梦中蹬了蹬腿。
这一刻他似乎仍然是那个不知愁的少年宁飞。
可宁飞已经死在了两年前的春极渊。
三年前他离开空华门时带走了《五贼书》,原来这才是他的机缘,一本被当作笑话的功法。
“天有五贼,见之者昌。”
五贼在心,施行于天。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若是他往日见到这段话,不过也是一笑而过。但他突然想起了无名书的开卷: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逆转五行,颠倒阴阳,沉水入火,从而游离于天地“道”之审判和规律。
一贼命,次贼物,三贼时,四贼功,五贼……神。
他修行了一年《五贼书》,如行尸走肉,五常失衡,五感断绝,五内俱焚,经脉寸断。
昏茫茫间有人对他说:“你做的很好。”
一年后他灵智重开,五感再启,千万山河之间,飞花洪雪,人潮声海,汹涌而至,纤毫毕现。
他重新闭上眼,凝定心神,黑暗的感官世界重归寂静。春极渊上一朵落花砸坠水面上,荡开涟漪;雍州城里糖葫芦的酸甜泛溢舌尖;北境梅香暗暗浮动;归墟之海涩冷长风呼啸;风车像是要散架般疯狂地发出叮铃尖响。
宁飞拂袖而起,往东天而去。他听到了,那个名叫青阳的少年最后的啼鸣。
他自归墟之海的苦徭中带回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少年。宁飞取自己的心尖血,点在少年额头上,为他启五感六识。
从来都只会嘻嘻欢笑的青阳流了三天的泪水,险些把眼睛哭瞎了。
宁飞在京都静默的深巷中租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将青阳安置其中。青阳每日抱膝坐在檐下,眼里开着盛放如火的海棠花,不言不语,不哭不笑。
宁飞知他不快活,却也不敢带他出门。
京都愈发乱了,九重鹿台建了五年依旧没有建成,每次建到第八层必天有异象,或劈落惊雷,或暴雨数月。如此几番,服徭工匠们死了几千人,太极殿前的柱子快被儒臣撞裂了,鲜血连暴雨都冲不散。
腥风血雨中皇后生下了一双儿女。双生子在启明朝是大吉之兆——常被认为是日启月离的转世。
但皇后的庆祝方式是杀了所有接生的宫人。
所以人们都说,她生出的是妖精,丑陋畸形。
但无论是帝后还是帝国的新生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哪怕是三年一度的春宴上,新科状元萧君采踏歌洛水,举杯敬君时也不过对着虚位。
但这些都不是宁飞在意的事,他现在在意的人实在很少了,青阳便是其中之一。
宁飞在离开前为小院雇了四五个仆役,买了一架子书,最后送了他一把琴。
仙兵天雨。
然后他独自奔赴清冥山。
***
他已具世俗定义中的化神境神通,只是无人能再用世俗的境界来划分他。
他本游离于“天之道”外,不被任何生死宇宙定论所裁决。
清冥山峻极天下,千万台阶早已破败,巨大古老的根系肆张而出,苍幽树冠遮天蔽日。
宁飞轻衣缓带,拾级而上。
第三万级台阶时,日影微微晃动,像蒙了一层薄纱黯淡了下来。
清和的灵力游鱼般在他身周流转和甄别,这道灵力是如此稀薄脆弱,似乎仍未从八千年前魔族攻破青冥的重创中恢复。
宁飞右手的戒指放出微光,古朴清肃,灵力像迷路千百年的孩子找到了家,萦绕在戒指上。
他心头莫名悸动,刻意无视后继续前行。
第六万级台阶时,一座塌坯的殿堂静静伫立,残垣断壁,荒草萋萋,月华初上,萤火微微,透明如凝烟的挽髻美人跪坐在殿中央,她穿着似麻非麻的长衣,与匹缎似的乌发一并蜿蜒垂地。
“五千年了,我终于等到了继任者。”美人的笑容幽冷,杏眼空茫。
宁飞的心忽然剧痛,眼前月笼寒烟般的笑容骤然涣散了,化作小女孩无忧无虑的咧嘴大笑。
“女孩子家家,整天撅着屁股挖泥鳅,成何体统!”有人含笑斥道,小女孩抬起头做个鬼脸,笑眼弯弯。
那是他和那个人的小姑娘,月离啊。
不!他宁飞如何会有女儿?!宁飞心神大震,目光瞬间清明。
月离似乎仍陷入神话时代的悠远回忆,瞳如秋水柔,“你手上的戒指,是我阿爹为我打的,他手笨得很,烫了很多泡,结果还是打得太大了,即便我长成了个大姑娘,依旧太大了。”
月离眼里忧郁而温暖的光破碎了,“我真是糊涂,一缕残魂留存世间,并不是为了给你讲这些往事的。”
“你既戴上誓之戒,便是誓的继任者。你可知‘誓’守何物?“
宁飞道:“我大致猜得到,应该是与神相关的人或事。”
当他看到四方天域的地图时,他第一时间猜测“天域”应该是天帝的“补给站”。
历史上对天帝晚年作为讳莫如深,一笔带过,只道他与风后做一对神仙眷侣,百年后归入神界——奇了怪了,若真有神界,那萧韶和玄嚣为何不早早归去?
宁飞手头资料有限,但据他猜测,天帝晚年统治极为残暴专断,可能是脑袋瓜子出了啥毛病;更可能是因为他虽夺玄嚣神格,终究不是原装系统,不及千万年传承来得稳定。
神格不稳怎么办?信仰弑神两手抓。
信仰:□□更有利于人民敬畏。
弑神:他已杀尽十万海民,真神只剩下盟友萧韶、羽族两位半神:孔雀明王和迦楼罗王、一堆“伪神”——三十三师人族山鬼精怪。
——到了这时或许用噬神更为合适,通过吞噬更多神格来降低排异反应。
月离凝重道:“青冥山下镇压的是羽族战神迦楼罗王,五千年前魔尊非天破阵,正是为了此妖。”
宁飞道:“我素不知何为魔。七千年前尚无魔族,只有人族和妖族;两千年后魔族便已强到破除天帝大阵,之后非天又以魔剑‘荧惑’分隔人魔二界,只在雍都留有界门,然已几千年未启。”
月离道:“我亦不知世上何来魔。”虽然回答极为冷淡,但似乎是知道些隐情的。
宁飞并不纠缠,又请教了许多青冥大阵防卫的阵法。
月离声音渐渐低微,珍珠白的容颜在淡淡天光中愈发透明。
宁飞停下了声。
月离的眼像春天的花溪,迷离温和:“你知道,我和启虽然和他离去了,但我们依旧是爱你的。”
山风再吹过时,月离的面容如流沙涣散,消弭于一刻。
他们甚至没有告别。
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何必?
宁飞继续攀登。
第九万级台阶时,骤然走到了头。在他面前千寻峭壁如被鬼斧削出,滑入无垠深黑渊薮中,阴冷死气自底向上涌出,裹携着荒凉而腐朽的力量,似要破土而出。
“居然找到冰泉来克制用火的迦楼罗王。”
宁飞微笑,他抬起右手,气流震颤,荒古之风凝成了一支幽蓝的冰箭,随后他凭虚张弓,搭箭引满,流袖褪到手肘处,露出精悍的手臂,
朝阳正在他身后熊熊升起,他袍袖飞扬的剪影如在燃烧。
可惜,他此来是为了掠夺而非守护.
飞箭离弦,啸声清锐,透明的箭身镌刻太阳流火,无声疾射入对面峭壁,死寂三息,巨灵咆哮般的暗沉沉震动传到他脚下,下一刻峭壁如洪水喷涌,分崩离析。
宁飞负手悬立于奔流的巨海之间,仰天大笑:“醒来吧,羽族的战神,我们堂堂正正一战。”
此战惊动天下,整个中州风云激荡,暴雪十日。
宁飞一身血衣,踉跄走出了剑渊。
左手握纯青琉璃心,右手提古拙的虚空之剑。
左是迦楼罗王的心脏,右是天帝的太斩剑。
在他的身后,青冥横空截断,雪花漫漫,西方的风第一次吹入东陆,伴随着梵音吟唱。
***
迦楼罗王曾日食五百条毒龙,每十年涅槃于金刚轮山,徒留一颗琉璃心。
宁飞吃掉了那颗琉璃心。
有点噎。
在短短三日内,他一举步入大乘境。
其间毒火焚身,险些烧断三焦,周身百穴灵气暴涨,差点爆体而亡俱不用提。
这是他该受的。
只是心口也烧起了一股邪火。
非杀人不可止。
第二年,他孤身匹马,纵横四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杀的俱是十恶不赦之人。
可笑,他夺了半神格,便能够审判世人了么?
没得想,没得管,只问我手中剑,心中道。
杀的人多了,就有了信徒,俱是贫苦百姓,哀哀戚戚地围着他,喊着:“神仙大恩大德,神仙救命。”
每喊一句,穆清的神格就如吸收了他们的苦难一般,发出愉快的光。
“我是青冥山掌门穆清,你们但有苦难,便在心中默念我的名字。”神神叨叨的一套,素来无师自通的。
等他重新回到西漠,他发现已有了他的生祠塑像,香火不断,三叩九拜,虔诚如斯。
侠仙穆清的传奇渐渐传开,他以日月为剑,他杀一人喝一壶酒,他的笑容疏朗年轻轻轻惹人心动,就连灰扑扑的白衣都很迷人,故而所过处除了鲜血残骸,还有美人的芳心艳遇。
愈来愈多的人在心中默念穆清的名字,向他哭诉着自己的苦难。
穆清惊讶于他们的慷慨,麻木于他们的眼泪。
第三年暮春,他和他啼笑皆非的传奇一起辗转回了京都。
昨夜落了雨,他新换了雪白的衣衫,又仔细嗅了嗅周身,确实没了血腥味。
衣服可以换干净,人却换不回来了。
小院细雨湿流光,海棠经雨,庭前二人对弈。
那青衣朱砂的少年眉目如画,垂眸执棋,面容恬淡,不再沾染哀厌之意。
他对面是个瘦成皮包骨头的老僧人,高鼻深目,衣制迥异于中土人。
正道:“施主这把琴名唤‘天雨’,我佛亦有天雨一说,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吾观施主妙法清华,自有佛缘……”
穆清越听越不对劲,飞起一脚踹翻了棋盘,骂道:“好你个秃驴,竟然敢挖我的大徒弟!”
那老和尚赶忙双手合十,沉重道:“施主身上业障深重,若皈依佛门尚可……”
“滚!”
世界清静了,海棠花落了一朵,又落了一朵。
青阳抬起头,笑意烂漫,“你回来了。”
穆清的心便也静了。
第三年是过得最舒心的一年,穆清教青阳修那五贼书,或许是因为青阳早年受了大苦,瞽者善听,聋者善视,他并没有出现穆清那样灭尽五识的情况,平缓过渡到了元婴期。
元婴期便可以将灵力注入天雨,青阳第一次弹出仙兵天雨的威力,如天花坠碧空,飘落识海,洗尽燥热杀意。
穆清大乐,天雨竟能克他的杀心。
第三年的雪落下时,空华掌门勘破合体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穆清便对青阳道:“你想不想和我出门走一趟。”
青阳点了头。
空华被灭了门,他,桃桃,青阳一并回到了青冥山脚下。
草鱼跳出水面,响亮的打水声使穆清的回忆告一段落。
穆清眷恋地看了看院落,稻田,池塘。归去来兮,灭尽空华,青冥一炮打响声名。这个小小的院落已装不下未来的天下第一大派青冥了。
上山去。
第四年,那个只有两人的门派要招生了。
青冥结界第一次开启,巍峨七山,日月东升西落,云海苍狗白驹。
人们才知道两年前的暴雪始作俑者竟然也是穆清。
就在各大世家名门还在观望时,一个弱柳扶风的书生背着干粮,不舍昼夜地爬了十五天,爬上了六万级台阶,累昏在大殿门前。
桃桃给他喂了水,他幽幽转醒:“我和萧君采同样是废灵根,同样是元照三年的进士,他处处胜我一头,我活着没意思,就来修仙了。”
穆清道:“你换个有骨气点的说法,我就收你。”
那书生便握拳吼道:“一万年来谁铸史!我要铸史!!!”
穆清笑得喷出一口酒:“好好好!你这小疯子就做我的二徒弟吧,你叫甚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楼朱明。”
穆清又笑:“这倒是很配,青阳乃春,朱明乃夏,我若再收两个弟子,凑成四季便是佳话。”
入了夜,三弟子自投罗网。
他是个一身黑衣的冰冷刺客,有人来买穆清的狗命,于是他潜进穆清的庭院,东翻西找。
“你找什么?”有人好奇道。
他不耐烦:“妈的穆清把他的狗藏哪儿了?”随即悚然回头。
只见穆清披衣秉烛,忍俊不禁。
叶白藏不知道为什么穆清没有杀他,还一定要收他为徒,也不知道为什么穆清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笑到停不下来。
秋为五色之白,序属归藏,白藏正是秋天的意思。
桃桃常常觉得师兄们的脑袋都有些无伤大雅的毛病。最正常的大师兄青阳有时走路会把自己花样绊倒,然后坐在地上神游天外,非得等师父拉他才肯站起身。
朱明师兄说这是他们之间的情趣。
桃桃没有修仙的天赋,每日为这群可爱而古怪的人料理琐事,倒也快活。
有一回她下山被人骗了,买来一篮子不会发芽的蟠桃种子。
师父并众位师兄磨刀霍霍,准备杀下山为她报仇。她竟也不觉奇怪,笑着骂他们胡闹。
她偶尔想起少时被人欺负凌虐的事,都像是隔了一辈子,不痛不痒了。
谁又能想到,她能把日子过得那样好,会有那么多人保护她、爱她。这样想着,她将不能发芽的种子埋进了土里,每日吃好饭后就蹲在那里眼巴巴望着。
过了十年,她早已忘记了这茬,桃花竟然发了芽。
她的鬓角早已有了第一缕白发。
一年一桃花,一岁一白头。
她已很久没有见到大师兄和二师兄了。大概六年前,师父从后山牵回一个失心疯的傻子,那人忘了一切,整天暴躁地走来走去,好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师父不胜其烦,桃桃讲他可以照顾这人,但师父说他虽然傻了,但还是很危险,怕误伤了桃桃。
最终那人被交由大师兄保管,师父说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就为他取名忘尘。
大师兄抱着天雨,和忘尘一起去了九万阶的灵和剑渊住。
有一回桃桃去剑渊给大师兄送她新做的桃花酥。
远远见到二人相对坐在杂花漫生的草甸上,身后冰泉冒出的阴气叫每一朵小花都被露水打湿了,然而又很快被日光蒸发,像花心里升起了雾气。
忘尘抬手一抓,献宝似地凑近邵青阳,小心翼翼摊开手心。
一朵幽蓝的蝴蝶合拢翅膀,被春光穿透。
邵青阳笑道:“人家飞得好好的,你抓它做甚么。”
忘尘傻笑,随手放走了蝴蝶,将大师兄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凑近他的脸啾得亲了上去。
青阳并没有反抗,只是害羞地垂下睫毛,脸色微红。
忘尘亲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望向桃桃。
那种淡漠幽冷的目光……桃桃现在想起还会觉得浑身发冷。
总之绝不会属于一个傻子。
甚至不属于一个人。
桃桃便想找机会同大师兄告状,可是那人总是粘着青阳,大师兄也很纵容他,他抱着大师兄的腰不松手,大师兄就真的不推开他。
桃桃急坏了,却不知道找谁。
师父三年前突然吐血昏厥,转醒后把二师兄捉来,私下里交代了许多事宜,然后不等青阳师兄赶来,自行闭关灭灵崖。
二师兄紧锣密鼓地下了山,也不知搞什么,每几个月风尘仆仆地赶回青冥,往灭灵崖前跪半天,又风尘仆仆地离去。
三师兄……不,如果告诉三师兄,他绝对会提剑冲上灵和剑渊,先砍一通再说的。
桃桃没了辙,学二师兄跪在灭灵崖前,嘤嘤哭了小半个时辰,把所有的事零零总总说了。
不料石壁隆隆开启,师父强行出了关。
桃桃吓了一跳,师父的眼睛竟然是通红的,比她的兔子眼睛还红。桃桃虽修不好仙,却也知道红眼睛绝对算不上什么吉兆。
她一时惶急喊道:“宁飞……”
穆清愣了愣,眼里的血色似乎淡退了些,道:“你莫担心我,我只是被迫看了几年少儿不宜的画面而已。但你青阳师兄……”他冷笑,横空抽出了太斩剑,清啸一声。
桃桃惊骇地发现整个青冥山都暗了下来,好像浓云将太阳遮住,就连春风都瞬间寒冷肃杀。
师父竟然调动了整个青冥山大阵。
三师兄不知何时出现在师父身后,剑已出鞘,紧紧守卫着他。
“三傻,你留在这儿,护着桃桃,你是打他不过的。”
师父飞身而起,衣袖翻卷,一步后平空消失。
三师兄张大嘴:“踏碎虚空……这不是神仙修为么?”
***
灵和剑渊旁,小花被寒风一打,萎靡不振,忘尘指尖一捻,幽蓝蝴蝶化为飞灰,“我生之初尚无如此软弱的生灵。”
“君应知荒古已逝。”青阳被他搂在怀里,神色如常。
“有时候我真的不愿细想,”忘尘笑着嗅了嗅他的后颈,“你究竟知道多少。”
“快放了我徒弟,你这老妖怪!”太斩剑自虚空直刺,却为了避让青阳,未曾施力。
忘尘含笑,“穆清,我们又……”他的话音突然打住,紧紧盯着穆清血红的双眼,“还是姜桓?”
“不管是谁,能杀你封你第一次,就能杀你封你第二次。”
忘尘面上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情:“唔,看来还是穆清那暴脾气。”
穆清气急败坏:“我到底对你太心软了!”
忘尘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我的心都是你的,如何硬得起来?”
穆清气得说不出话,这家伙不愧是萧韶的得力爱将,嘴里花花简直不分场合!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稳住心神道:“迦楼罗王,我自认亏欠于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冲我来。”
迦楼罗王冷笑:“我本不愿牵连别人,你告诉我凤皇现在何处,我就放了青阳。”
穆清冷冷道:“是了,姜桓先把你埋进冰泉剑渊里,然后才被萧韶暗算的,七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你还不知吧。”
迦楼罗王讶然:“他暗算你?”
穆清叹道:“不是暗算我,是暗算姜桓。之后他带着日启月离离去,无人再知其下落。”
迦楼罗王正要开口,浑身一震,震怒不已的低头看去。
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被崩紧,如微缩的钢筋,刺穿了他的胸膛,左胸,不偏不倚。
那是青阳一直紧绕在手间的琴弦,勒得太紧,满手鲜血。
穆清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坠入了虚空。
青阳和迦楼罗王挨得太近了,前胸贴后背,实在无法转身刺去。
所以死也要死一双么?
心痛如悸,穆清分不清痛的是他自己的心脏还是灵台中那颗传说中世间最坚硬的纯青琉璃心。
他袍袖漫卷,将青阳带入自己的怀抱,“你看看你自己,你是什么时候不想活的?”
青阳叹笑,自七窍涌出如注鲜血,“自你为我启灵智时。”
迦楼罗王怔怔站在原地,满身鲜血染红了白袍,呆若木鸡。
穆清掐诀,掌心放出纯白的仙光,贴在青阳胸口:“我可从没有教过你这种玉石俱焚的招数。”
青阳笑容不减:“我都记得,踹人踹裆,打不过就撒腿跑……”
穆清听得不忍:“你别说了,好好深呼吸。”
穆清不让他说话,自己却又絮絮叨叨起来:“你说你为他死干嘛?他没有心的,唉,算了,我为什么不早告诉你?他的心被我吃了。”
青阳弯弯笑眼:“我现在知道了。”
穆清词穷了,一不说话,眼泪就要掉下来。他居然还会哭,那个无能懦弱的宁飞还没有死透么?
“宁飞,”真奇怪,他也认出了自己,“你别伤心,是我自己不想活了。”
宁飞手中的白光仿佛取之不尽的流沙,一把把撒在青阳胸口。
“咳,不,不要神格!”青阳呛咳道,“让我做个凡人,投入六畜也罢,我不修仙了!”
宁飞泪眼汪汪,不知所措。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抱起青阳,往西方而去。
暗青色硕大的原石基座,金色的宫殿,亘古青天之下,绵延雪山之间。
西方须弥山,三十三重利仞天。
这是西方诸佛世界的前哨,与东方神仙之国的屏障清冥遥相对峙。
七宝琉璃门次第大开,梵音沉重,红袍僧侣出迎,依旧瘦骨嶙峋,高鼻深目。
他竟似已洞悉一切,一言不发,引宁飞至难陀池边,昼度树下。
“汝将他沉入难陀池中,千万年后他再苏醒,定忘却婆娑世界七苦,离垢明空,得大圆满。”
宁飞撩衣跪在三千神佛前,闭目低伏。他从不读佛经,口中喃诵如乡野村妇:“请你们保佑这个懦弱的孩子吧,叫他一生平安喜乐,忘却悲伤痛苦。”
他又在心里道:“我在东土一日,则佛门在东土传教无碍,我以神格担保。”
当宁飞再睁开眼,难陀池边升起七宝莲华叶。
僧侣惊叹道:“尔时释尊即从座起升花台上。结加趺坐即现净身。”
宁飞将青阳放在巨大的莲叶上,百千万种诸天伎乐齐作,雨曼陀罗,经久不歇。
宁飞在昼度树下静坐十日。昼度花叶繁茂如宝云,时有自然风起,吹花散地。众花积聚,花至于膝。
第十日僧侣叹道:“天魔波旬已醒,施主静坐无益。”
“波旬何人?”
“十方无量阿僧祗世界中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以方便力故,教化众生,现作魔王。”
宁飞皱眉:“您的意思是佛为了渡苍生而自甘沦为魔?”
僧侣摇首不言。
宁飞嗤笑,振衣而起,拂落大袖飞花。
回中州前他最后望一眼难陀池,天光云影,落花徘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