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伙计此时才放下心来,忙过来扶住白衣人,道:“好险!若不是爷脑子转的快,拿话唬住了,只怕连牲口也丢了。”那人跺脚拍手,发狠道:“我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不积德,欠下这受人欺侮的冤枉债:在县里受公差责骂;在庄上受富绅欺凌;这回倒实在,走在这荒山野岭还让人捶一顿!你爷我终日气都受不完,要这万贯家财有何用?”伙计忙道:“爷莫要烦恼,老年人说得好:大难过了才有后福哩!保不准明日福气便到了!”那人道:“莫提闲话!须知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可曾算计好了?”伙计道:“一切都照爷的吩咐做了,叫他只管享用,保证延年益寿!”
两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忽闻那边有人嚷嚷:“你俩不要只顾说话,快来放了我弟兄二人!”两个人没提防,唬了一跳,忙顺声音寻找,才发现前面树干上拴着两个人。白衣人忙上前解了绳索,道:“不想你们也吃了亏!敢问高姓大名?”两人骨酥筋麻,动弹不得。三教主口中道:“承蒙解救,多谢!多谢!冯某是广东人,周游至此。这位是本地杨秀清兄弟。”白衣人惊道:“莫不是平隘新村的杨秀清?常闻杨兄是有名的贤士,喜欢结交天下英雄豪杰。不想竟在此相见,实在是平生之幸!”杨秀清忙道:“惭愧!杨某无能,只是浪得虚名!不知兄弟何人?”白衣人道:“在下韦昌辉,金田人氏。”杨秀清道:“原来是韦老爷!久闻韦爷疏财仗义,是有名的侠肝义胆之人。今日有缘相见,幸甚之至!”韦昌辉笑道:“莫要拨摆人,都是年纪轻轻,称什么‘老爷’?”
三人重新见过礼,找一干净地方坐下细谈。杨秀清对三教主抱拳道:“不想人生世间竟如此艰难!想我杨秀清:
自出娘胎凄楚多,千辛百苦皆尝过。五年丧父遭不幸,九岁葬母遇波折。缺衣少食常嗟叹,历难逢灾总蹉跎。可笑曾经立奇志,醒后方知是南柯!
兄弟与我素不相识,今日萍水相逢,却为我受辱。这份恩德决不敢忘!杨某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定当厚报!”三教主道:“你我弟兄一见如故,何必如此生疏?日后我还有懵懂之事要向杨兄求解,还望不吝赐教!”韦昌辉鼓掌赞道:“冯兄弟真是胸襟广阔之人!此处南行便是金田,请两位移步到蔽庄一叙。”三教主大喜道:“曾听人言道:金田地势险峻,乃屯兵用武之地。冯某正想前去游览,只得打扰韦兄弟了!”
他这厢乐不可支,那厢杨秀清私下暗想:“我如今失了口粮,家人嗷嗷无食,三餐尚且无着落,哪有心思去游山玩水!”想到这里,推托道:“韦兄弟一番好意本不敢相违,只是杨某家中琐事牵绊,暂且告辞,再图相见。”又对冯云山道:“本欲陪兄弟去大冲,不想惹出许多事来,今日暂别,日后重见再与兄弟细谈。”说罢拱手告辞。韦昌辉哪里肯放,再三相邀,杨秀清终是不应。韦昌辉无奈,只得唤伙计收拾空箱笼,牵了脚程,请冯云山上路。两人拱手辞了杨秀清,径自向金田去了。
单说杨秀清目送两人离去,心中闷闷不乐,垂头独自上了路,慢慢腾腾向山里行来。走了一程,峰回路转,忽见前面巨树遮天,葛藤缠挂,路上枯草绊扯,更加难行。杨秀清心疲身倦,便找一块石板坐下歇息。有道是“闷来瞌睡多”,况且他又遭了不少折磨,稍坐一会便觉二目迷迷糊糊,头脑昏昏沉沉,渐欲睡去。
正在半睡半醒之际,忽听耳畔传来一阵声响,就似动物哼叫一般。杨秀清吃了一惊,跳起身四下张望,暗道:“难道杨某竟如此多劫,才离毒魔爪,有遇猛兽袭?”正在搜寻,忽听又是几声从前面树林里传出,却似有人**之声。杨秀清心中狐疑,在乱树丛中扒扯扒扯,选出一根粗枝干握在手中,壮了胆,分开荆棘,一步三探头,向林中寻来。
走了十几步,忽见前面有一人蜷缩在地,双肩抽搐,不时发出**之声。再仔细一瞧,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正是牛九儿手下的泼皮汉!杨秀清惊诧道:“莫非这帮泼皮为了钱财生出贪念,分赃不均,相互火拼?”
一边思想,又向里边走了数十步,只见又有两个人躺在乱草中,细看七窍之中流出黑血,早已死去。杨秀清骇然道:“这伙人总共才四五个,不知何故已有三个死在这里,其他两人不知却在何处?”
好一个杨爷,本是天上星斗转世,胆量过人。你看他绕过死尸,径向里面行来。猛抬头,见前面林木叉丫,枝叶攀天,树荫之下有两人坐在地上。上前细看:面色乌黑,口鼻流血,已是死去多时。--其中一个正是牛九儿!死尸身边放着酒坛,坛子旁边有吃剩的熟肉。微风轻送,只觉香味扑鼻,嗅之馋涎欲滴。
杨秀清凝神思索半晌,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些人七窍流血,分明是中毒而亡。莫不是韦老爷早有准备,暗中施手脚在酒肉中放毒药,要了这帮泼皮的小命?好手段!好手段!真正是杀人不用刀。”一边想,一边赞不绝口。忽然心念一动,上前去在牛九儿怀里一掏,果然摸出几串铜钱。不禁大喜道:“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财帛散去还复来’!我正愁无钱度日,且用这些钱周转周转,再作打算。”一边说,一边揣了钱,出了树林,回平隘去了。
却说三教主一行别了杨秀清,返回旧路,又朝山口而来,一路上踏青赏景,言语推心置腹,更觉投缘。那三教主是个废话匣子,不说话憋的慌,便道:“适才看韦兄弟架势分明是要进山里,被我拉蹬却又折返回来,心里实在不安!”韦昌辉道:“韦某进山不过是向佃户讨要税粮,原不是什么紧要事,何谈‘拉蹬’不‘拉蹬’?”
三教主奇道:“冬寒尚未褪去,田地还没有下籽哩,无缘无故收哪里的税粮?莫不是去年苛税拖欠尚未交清?”韦昌辉道:“去年赋税早已交上去了,只是如今朝廷又与洋人签约,把一份家业又拱手送了不少,国库空虚,免不了增税加赋。朝廷行文下到州县,那官老爷狡诈奸滑,明知不易收齐,便拿我这等有田无势之人下手。我等拗不过其软硬兼施,只得去找佃户计议,商量对策。”三教主叹道:“这才是‘赋敛之毒有甚蛇者’!不想有田有地之人也如此为难!”
韦昌辉道:“如今官绅勾结,一贯欺压无势之人。我韦家祖籍广东南海,为避战乱迁入此地,几代操劳积攒得一份家业,只是不喜读书,几代无有功名。如今到我手上,更加受尽欺凌,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人皆以为我财大气粗,却不知我:
一份家业是非频,几分薄利恩怨多。恃强恶绅常欺凌,弄权官衙苦剥削。虎顾狼巡盘中肉,蝇附蚊吸汗里血。吞声受气难安乐,有钱无势怎奈何?”
言罢恨恨不绝。三教主也深深感慨,只能以善言开解。
两人言语之间已出了山口,偶然回首,但见峰立千仞,高峡窄险,上有白云飘流,飞鸟翱翔;下面紫水滚涌,林木茵茵,直觉地势险要,风景奇绝。
三教主忍不住赞道:“此处形如咽喉,实是用兵之地。”韦昌辉鼓掌道:“兄弟好眼力!此地名为‘风门坳’,从此处向西过紫荆山可去武宣东乡,向东过平原,南可至浔州府,东可到大湟江口。--实是出入紫荆山门户要塞,自古以来乃兵家必争之地。”三教主闻言暗记在心,点头称奇不已。
又行数里地,水流稍缓,清波上有木桥横架。三人过得桥来,遥望前面现一带村落,只见:
浓阴垂碧意,小桥通活水。莺鹃弄舌巧,篱落少人迹。
柳浪竹篁之中露出茅屋草舍,多是破椽断壁,敞门亮窗。却见家家关门闭户,人迹杳无。韦昌辉道:“怪哉!怪哉!我才出门两天,为何村里如此寂静?难道是出了变故不成?”心中狐疑不定,不觉到了自家门前。三教主留神观看,果然是大户人家,住的敞亮!那坐落门楼辉煌,房屋巍峨,前前后后正应对了五行八卦方位,数中有定:
甲乙东方木葱葱,丙丁南边火熊熊。清流澹澹坎中水,华光灿灿西地金。左倚青龙润福寿,右靠白虎佐安宁。美食丰衣天数定,却见艮宫斜道横。
三教主看一回赞一回,又凝视艮方,心中暗自叹息不已!那边韦昌辉抬头举目,见大门也是紧闭,更加诧异,便命伙计上前拍门。叫了半天,才听到脚步声响,那门开了一道缝隙,探出一个头来,见是韦爷,叫道:“老爷回来了!”忙开了大门,出来施礼问候。
大家相互谦让,进得门来。原来那院子分为前后两宅,正面五间上房,皆青砖碧瓦,高大明亮。两边厢房相连。东边厢房后面有通道连接后宅,装有隔门。墙外浓荫绿浪,鸟雀和鸣,分明是地灵人杰清幽处,窗明几净富人家。
一时进了客厅,只见屋里桌椅古香古色,一尘不染。墙边有一道屏风,上绘花鸟鱼虫,奇石古树。屏风后隐约有小门,亦通向后宅。才坐定,便有下人沏上茶来。韦爷又吩咐杀鸡备饭。安顿周全,方问:“光天白日为何紧闭大门?难道是有了盗匪不成?”那下人哆哆嗦嗦道:“老爷出门在外,不晓得这几日村子里正闹鬼哩!人心惶惶,谁还敢轻易外出?”韦爷喝道:“你那张破嘴混说些什么?老爷我长这么大也不曾见过鬼,偏你就能看见?你索性去抓个鬼来让我瞧瞧!”只骂得下人不敢再言语。冯云山也不插话,咧个嘴“呵呵”直乐!
少时酒菜备齐,韦爷便请三教主上坐。冯云山哪里肯,只在客席坐了。韦爷对面相陪。两人举箸进食,又飞杯换盏,高谈阔论,先谈一回太公垂钓张良拾履之事,又说一些行兵布阵守关夺隘之法,言语相投,不觉已是黄昏时分。酒罢席残,便请冯云山到东厢房下榻。早有下人端水洗漱,伺候歇息。韦爷又嘱咐几句,告辞出来,一径到了后宅。
原来韦爷性情素来豪放,最喜交朋结友,不好女色脂粉,虽有偌大一份家业,只娶了一位正房夫人王氏,小名玉瑶,生得身材苗条,妖娆艳丽,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只可惜韦爷时常四处游历,无心沉溺于儿女之事,竟让一位绝色娇娘独守空闺。今日回家,免不了去后宅,把路上经历之事略说一说,依旧回到客厅,叫来下人,细细盘问村里闹鬼之事。
原来怪异之事并非三天两晌,早在去年就有童谣唱道:“日月兴,水难青,想安逸,拜天地。”又有人看见狗穿女人衣裤行于田间,见人便行礼作揖;紫水之畔夜间常有篝火闪烁,灵狐鸣叫。这两日闹得更凶,夜半三更村外常闻鬼笑人哭,有胆大之人潜伏村外看见有灯笼大如磨盘,每晚从三界庙行至犀牛岭,后面有怪物相随。如此异事迭起,早已人心恐慌,白天也不敢出门。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村中有一无赖之人叫陈四者,素来好吃懒做,一味欺弱斗狠,生就一颗豹子胆,天不怕地不怕。闻听此事,只当是有好事之人故弄玄虚,于是乘夜而去,欲破这玄机。岂料一夜未归,天明发现时竟死于荒野之中,两腿皮肉皆无,只剩一双白骨。乡民大恐,有那胆小者便设案焚香,祭拜天地,一心只求平安。
韦爷听罢沉吟良久,道:“如今天下将乱,魑魅魍魉乱舞世间,正气不足,必生妖精!莫不是有那百年野畜修炼成精,出来祸害百姓?若真是如此,我定要除去此怪,免得百姓遭受无妄之灾!”下人大惊道:“老爷仔细斟酌!有道是‘躲开三分祸,积得一世福’。神鬼之事不是凡人所能左右,千万不要逞血气之勇,招来无端灾祸。”韦爷道:“休要罗嗦,我自有分寸!你快去准备刀箭,爷我好乘夜前去。”
下人无奈,只得去准备停当。韦爷脱去长衫,换上一身紧身夜行衣,背上插一口单刀,又取过硬弓箭囊佩了,出得门来,叫关好大门,自己独自向三界庙方向而来。
举目四望,但见暮色沉沉满眼,水气朦胧一片,不见任何响动。好在韦爷久居此地,对地形了如指掌,因此并不迷路,亦不怕水深草厚,辗转向前,行了数里之地,忽见黑乎乎一座寺庙,借星月微光凝目细看,见那:
高墙森森,殿宇隐隐。山门积尘破,松柏无风静。狐踪稀少,兔迹难寻。草深寒湿重,夜冷珠露明。社稷飘摇缺生机,神仙府第亦冷清!
好不荒凉!有诗曰:
古寺禅房静,落泥钟磬鸣。松枝凝露寒,空照冷月行!
韦爷扯下单刀挚在手中,凝神屏息,轻抬脚,潜身形,悄悄磨到山门外边,留心察看。只见院内荒草凄然,房舍阴森,却没有半丝声响。韦爷心中暗想:“谣言碎语终不可信,眼见今晚要白跑一趟!”一边思想,抬脚进了院内,闪身到神殿门前,伸手一推。那殿门却并未上锁,“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韦爷横刀聆听,里面并无动静。于是蹑手蹑脚进去,反手关了门,摸着黑到了将台前面,忖道:“夜已深沉,不如就在此处睡上一夜,待天明再回家不迟。”拿定主意,翻身上了将台,把刀抱在怀中,枕着那神像的脚背,和衣而卧,不一时便昏昏睡去。
那韦爷是走长路辛苦的人,早就身倦力疲,这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美梦正酣,忽然殿外“忽喇喇”一阵冷风,隐隐有脚步之声。韦爷激灵灵打个冷战,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却又万籁俱寂。韦爷暗想:“刚才分明有脚步声响,为何又声息皆无?难道是做梦不成?”
正在疑惑,忽闻又一阵“沙沙”声响由远而近,分明是有人在庙外行走。韦爷听得明白,纵身下了将台,提了刀,顺着门缝向外觑探。忽见红光一亮,却似灯火闪烁。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盏灯笼,大如磨盘,从山门外飘然而过。灯笼后紧跟一怪物,尖嘴长须,钢毛利爪,好似熊罴模样,不紧不慢,绕过山门,径向庙后去了。
韦爷心惊道:“此物不知是何鬼魅,深夜出来害人!今日撞到我手中,定要叫它魂飞命丧!”好一位盖世豪杰,果然胆量过人,轻轻开了殿门,纵身形出去,到山门边窥视,只见灯笼飘忽不定,那怪物已冲北边去了。忙抖擞精神,施展陆地飞腾之术,一溜烟追赶下去。
看看有一箭之地,低肩头,插回单刀;探左手,取下画弓;聚眼神,搭上雕翎,口中念念有词道:“好妖精!可叹你:千年金丹才练成,却要箭下做冤魂!你恶到尽头,休怪韦爷无情!”
方要拉弓放箭,忽又心念一动,思谋道:“不好!不好!这妖孽独自现身,不知是否另有同类?倘若真有,我一箭射死它,却不是‘打草惊蛇’,自找麻烦?诗云:斩草除根,萌芽不发。待我追寻到其巢穴,索性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拿捏已定,复又收回弓箭,只是远远尾随,涉水过桥,一路跟了下去。
不知韦爷能否降服那妖怪,下回再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