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境内,有万仞仙山,山名昆仑,昆仑之邈远,巍巍乎不知几千里也。观其上,有白玉长阶,世称天梯,浮空万丈有余,渺渺然不见其末也。多有姑射仙人,御剑来往,衣带当风,餐霞饮景,天姿灵秀尤意气高洁。
昆仑主峰常年白雾缭绕,长风浩荡而过也无法将那厚重的云雾拨开半分,厚重的白云将万仞高山兜头笼住,直教人想一窥其真面目,却常年不得如愿。
然而今日,昆仑上那白茫茫的云雾被乍起的万道金光破开一个角,却又在人们惊讶的喊声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快速闭合了。
“你看清昆仑山上有什么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看清……”
“刚刚那道金光是什么呀?”
讨论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就在他们还在争论“昆仑山上到底住了多少神仙”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一把飞剑从他们头顶的万丈高空倏忽掠过,又飘然远去了。
通体黢黑的飞剑上,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的卫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死死扒在自己身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的尤炳:“松手。”
尤炳上一次飞这么高还是姚晚带着他的时候呢,他素来恐高,就算在昆仑上勤修不辍,入了“观”之一道之后更是将自己的外表固定在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里,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却还是没能克服这个与生俱来的老毛病:“大师兄我我我我害怕极了——”
卫景无声地叹了口气,默许了他扒在自己身上的行为,隐藏在宽大袍袖之下的手比了个法诀,长剑疾驰的速度便更快了,隐隐有乘奔御风尚不能及之势,一路席卷着猎猎的风声向着南归国而去了。
两人并乘一剑,风驰电掣,仅仅半日功夫就来到了南归上空,卫景的脸色在看到南归上挥之不去的黑云之后就变得更差劲了,他长袖一翻,十二道天罡风咒便从他袖袍间携厉风席卷而出,甫一照面,便将那厚重的云层割了个七零八碎!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那乌泱泱的黑云又合拢了,仿佛从来没被撕开过似的,而此时,端坐南归皇宫大殿正中,面对着一个盛满了鲜血的玉盘的红衣女子呛咳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檀香木的扇子“啪”地一声展开掩住了唇角一抹血迹,方对着一旁闭目抱剑为她护法的姚晚笑道:
“昆仑玄武好身手啊。”
姚晚瞥了她一眼:“那还用你说?”
“真是凉薄。”姚婉兮叹息了一声,也真真摆出了十万分伤心的模样,细细把玩着那柄雕琢精美的扇子,柔声道:“怎么说我都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呀,你都不知道关心我一下的么?”
姚晚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十分糟糕的回忆似的:“关心过你的人都被你生吞了心,我还是离你远些的好。”
姚婉兮缓缓合拢手中的檀香木扇,点在眼角那颗泪痣上,轻声道:
“这样多好呀……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分开了。”
话音未落,她洁白修长的双手便高高抬起,向着她面前那个盛满了鲜血的玉盘狠狠一拍,霎时九天之上黑云翻涌,大殿之外血光冲天!
“你暂且回避罢,我放他进来则个!”
卫景正在召集第二波罡风符,准备带着尤炳强入南归的时候,忽然就看见那层之前怎么也割不破的黑云缓缓散开了,一座布局整齐,恢弘大气的城池缓缓展现在他们眼前——
南归皇城。
卫景咬破指尖,快速地画了一道五雷咒握在手心,对着尤炳问道:
“你怕么?”
尤炳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卫景扬眉:“很好,那你得抓稳了。”
话音未落,他袍袖一卷,五雷咒脱手而出,没入了乌沉沉的云层里,与此同时,他足下长剑发出一声清鸣,携万钧雷霆之势便向着南归皇城正中的大殿,黑雾与血气萦绕最为浓重的地方,迎头击下!
恰此时,姚婉兮红衣飘飘,足尖点地地飘出了正殿门,手中檀香木扇“啪”地一声重重打开,扇上工笔描绘着的山水纹样好似活过来般,化作一团涌动的黑气,向着金色的神雷毫不畏惧地迎上,两两相撞,罡风激荡!
“你是什么人?”卫景喝道。
“我啊……”姚婉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吃吃笑了起来:
“我们差点就是一家人——我这么说,你信么?”
卫景在说话间就已经将尤炳放了下去,乍闻此言,二话不说,手比御风诀,足下一踏,长剑便跃进了他手中,天罡神雷隆隆作响,向着姚婉兮劈去:“胡言乱语!”
姚婉兮长笑一声,檀香扇合拢倒转,从扇柄内弹出寒光闪烁的利刃,周身风雷涌动,隐隐有能与五雷咒唤来的天罡神雷一较高下之势: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接我一招就知道了!”
千里之外,耿芝终于将自己从温玉的记忆里脱离了出来,那些记忆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她神魂归位之时用力过猛,将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后一仰,不偏不倚地恰巧倒在了一直在等她的唐娉婷怀里。
白衣白发的女子跪坐于地,将她接了个满怀,黑色的眼睛里是一片满满的欣喜:“阿芝!”
她笑了起来,看着耿芝的眼神就好像在注视着自己的一整个世界:
“你回来啦。”
耿芝神情还有点恍惚,就是那种大梦一场骤然惊醒的人最常见的样子,她敛下眸,轻声道:“我回来了。”
然而她手上的动作却完全不像语气那样云淡风轻,而是近乎执念地狠狠捉住了唐娉婷的手:
“……娉婷。”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悲凉。兜兜转转多少年,走过无数弯路之后,还有谁能找到最开始的起点,还有谁能初心不变?燕明月求仁得仁,可是临死的时候,她到底也后悔了啊。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回首往事惊觉物是人非事事休,而是你回顾来时路的时候,不仅路改人非,甚至连自己都变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阿芝……你且松下手可好?”唐娉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劝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
耿芝倒也真的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呆坐在原地,却不是听见了她的话语,依言这么做的。
她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却又一片清明,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涌出,夹杂着那些天地间的清气,一起翻卷着膨胀着挤进了她心里,在她已经停滞了许久的修为槛上来了个临门一脚——
“阿芝!”唐娉婷惊道:“你收敛心神!别吸收天地清气了,自古以来,哪有、哪有这个样子的!”
跨阶之时,最忌讳的就是心魔!
耿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被翻涌着的清气慢慢托离了地面,内心夹杂着隐秘的窃喜,一边想“啊,她这么关心我,我好生欢喜啊”,一边是黄钟大吕铿然大响,悠悠之声回荡在脑海里,摆明了要让她就此灵台清明,断绝杂念,好从引气跨入筑基。
可是她做不到。
灵气暴涨,异象陡生,狭小的室内陡然涌出红云香雾,唐娉婷也顾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冒犯不冒犯的了,整个人都扑到了耿芝身上,将她压了回去,然而耿芝身上缠绕着的清气实在是太过充盈,她不得不覆上耿芝的唇,强硬地顶开她齿列,将一口浊气渡了过去,意图压下这次天时地利均不占的进阶——
不早不晚,好死不死,耿芝睁开了双眼。
那一双眼睛里慢慢浮上“人”的各种思绪,有惊有喜却独独没有怒,连带着之前那些香雾红云都倏忽间散去了,她们一齐跌落在地上,长发衣袍纠缠不清,彼此之间都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心魔未灭,然筑基已成!
耿芝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心魔,根本不是什么对力量的渴求,也不是什么人间未断尘缘,喜怒哀乐聚散离合,而是来路不清、去路不明,就连身份都成谜,却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唐娉婷。
因此她才会被一把剑带着强提了境界,因为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唐娉婷是需要自己仰望的,是自己一直要追赶的对象,才会在敖因突袭之时完全忘了唐娉婷修为比自己高的这个事实,才会在唐娉婷吻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不着地的莫名欢喜陡然就千斤重地坠了地。
天道都无法根除这由爱而生的心魔半分!
这不,连唐娉婷的系统都吓成一堆乱码了,语无伦次地唤着唐娉婷的名字,让她想个办法去除耿芝的心魔:
“紧急任务发布,紧急任务发布,请宿主立刻探寻去除朱雀星君心魔的办法,如果朱雀星君凝成金丹之后心魔仍存将身死魂殒,介时判宿主任务失败,直接抹杀!直接抹杀!任务奖励,无!”
然而唐娉婷却完全无暇去吐槽系统的吝啬了,她正绞尽脑汁地想跟耿芝解释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耿芝伸过来的手揽了个正着:
“娉婷。”
容色端丽秾艳的女子撑起身,将尚未回神的唐娉婷拥在怀里,动作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轻声说出的话却与她的手下动作大相径庭:
“区区心魔,奈何我不得的。”
“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个样子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