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姐,你这一笔写歪了。”尤炳坐在一个比她略微小一号的蒲团上,看着耿芝正在一笔一划地画着一张通讯符:“休息一下呗?”
“没大没小的。”姚文卿斥道:“叫师姐。”
自从姚文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耿芝的原名告诉了尤炳之后,尤炳先是狂笑了半天,然后对耿芝的称呼就从一板一眼的“师姐”变成了“二姐姐”。
——耿芝面无表情:谁二,说清楚。
总之,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严终于在尤炳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特性下碎成了渣渣,此时他正在无所不用其极地跟姚文卿讨价还价:“师兄啊,你看连师姐这么有天分的人写起符咒来都这么累,今天能不能宽限我少写一点,就一点儿。”他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几乎都并在了一起:“等以后我写得动了,再一天一时辰成不?”
姚文卿捂住额头,完全不想理他的这种耍赖的行为:“不行,一个时辰,半点偷懒不得,师妹。”他十分矜持地向耿芝点了点头示意道:“你看着他。”
耿芝相当配合地点了点头:“来吧师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不我不想做人上人……”尤炳虽然这么咕哝着,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笔,在黄纸上画下了歪歪扭扭的一道朱砂的痕迹:
“太累了。”
耿芝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她就是能凭着少有的、过人的毅力咬着牙死撑下去,哪怕心头苦得像生吞了一捧黄连,面上也能含笑待人,不露分毫狼狈之色——
说白了呢,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本来此时吐纳完毕的耿芝应该去跟着姚文卿学习剑术的,然而正好此时青龙星君被接了回来,白虎和玄武便拍板决定,让两个年级小一点的星君们搭伙学习,培养一下同僚情谊,毕竟四星君们只要不意外身死,就要一同匡扶正义,在昆仑上苦修好多年的。
姚文卿觉得耿芝既然已经学会了通讯符的画法,那再跟着尤炳一同学习便有些浪费时间了,倒不如学一道别的符咒的好,比如说,更为实用的金刚护身符。
细密艳红的朱砂蘸在笔尖,蜿蜿蜒蜒出繁复玄妙的纹路,耿芝凝神聚气,提笔悬腕,许久之后终于照着姚文卿给出的模子画出了一张四不像的金刚护身符。
顾名思义,这张符咒是专攻防御方面的。毕竟星君们并不是从开始便有移山倒海、无坚不摧之能的,从上昆仑,过天梯的那一刻起,他们便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上,都要一点点从小处做起,从细微处开始缓慢的、长久的积累与修行,最终成就自己莫测的将来。
是成为观尽人间悲苦声的上仙,还是选择游荡世间,潇洒度日的散仙,抑或是不修仙道,只做一名最普通却也最安逸的灵修,再或者,经过本命剑无数次切斩锻体,潜心修行数十数百年,碌碌无闻多少年后,终于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修者,以力证道也。
何为剑修?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力降十会,一剑惊鬼神,以剑证道,破碎虚空,他们能取得的成就,能达到的高度与力量,是走了其他三个路子的人完全无法企及想象的。只不过修行了“力”之道的剑修们,要走的道路可比别的三道上的星君们困苦的多,如果别的星君们的修行之路是阳关道,那他们走的,便是一条生满了荆棘的独木桥。
人人都说剑修威风赫赫,说一入“力”之道,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形势一片大好,却很少有人真的是往这条路上走着的,毕竟动动嘴皮子而已,谁都会说。
姚文卿接过耿芝画的符咒,端详半晌后扔了回去:“重画。”
“笔力滞涩,线条凌乱,除了有个模样儿之外还有哪里能看?”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话可能有些重,便努力放缓了语调道:
“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朱雀。”
“你心性好,尘缘又淡,如果能当断则断的话,现在早就走上你该走的路了,严格要求你是为了你好,你以后就知道了。”
“昆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剑修了。”
耿芝一怔,便笑道:“嗯,谢谢师兄,我晓得了。”
尤炳在一旁已经急出了汗,手中的笔却始终无法往下落一分一毫,他遇到的阻力远远比耿芝当时初学符咒之时遇到的要大得多,几乎是笔尖每往下落一寸,那种滞涩感和浑身力气都要被抽空的虚脱感便重上一分,到后来,竟是双手颤颤,连笔都握不住了,“咚”地一声轻响,上好的狼毫便溅出一片红艳艳的颜色来。
姚文卿看了看天色,觉得今天倒也差不多了,便让两位小星君回自己住处去休息就寝,至于明天学什么,明天再说。
耿芝和尤炳前脚刚出了白虎堂的大门,姚文卿便抽出承影御剑而出,向着玄武堂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师兄。”甫一到玄武堂的门口,姚文卿便急急按剑落了地,大步流星走入室内问道:“朱雀修行的进度比青龙要快得多……还要让朱雀等等他吗?”
卫景正在绘制一条长符,眼看就要完成了,却被姚文卿的询问给乱了心神,朱笔一拖,曳出长长的一道乱痕来,便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姚晚说:
“师弟,这是给你绘的冬暖夏凉的符,既然毁了,那你往后再嚷嚷冷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挨着吧。”
姚晚觉得天崩地裂也莫过于此了,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又问了一遍:“还要让朱雀等等青龙吗?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就耽误耿芝师妹了。”卫景施施然将笔洗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晾着,才转过身来对姚晚道:
“我一开始就说她跟我们都不一样,让她暂且搁置了修行的进度去等青龙,简直就是耽误了朱雀,可偏偏你不听。”
姚晚无言以对:“我本来是想让这一届的小星君们从小就有同甘共苦的好情谊的……”
“同甘共苦?”卫景轻嗤一声摇摇头:“你想多了。”
“由小见大,见微知著,这最基本的道理你还不懂么?看他们现在的架势,一个只想享乐,凡事都捡轻的来,一个只会吃苦,死犟死犟着也不喊一声累,他们将来绝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能不相悖就足够了,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呢?”
姚晚怔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
“那好吧,明天我就把小朱雀送过来跟你学剑。”
此时耿芝还不知道明天她要面对的是何等惨绝人寰的训练,此时她正趴在床上,一板一眼地看着今天从白虎堂借来的符箓集子,唐娉婷都叫了她好多声她也没能回神,到最后唐娉婷不得不亲自动手将符箓集收起来,点上鲸脂的灯烛,将精美的一方小天地映得亮如白昼,把一直在小火上炖着的枇杷百合雪耳羹端了上来,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再用青盐净过口之后,才放她去睡了。
次日,玄武堂。
凌晨飞来一张通讯符,把还在打着盹的唐娉婷惊了个正着,细看之下才发现是让朱雀今日不必去白虎堂,直接去跟随玄武学剑的相关事宜。
耿芝自从上昆仑以来,便一直对“力”之一道很感兴趣,这不,刚到了饭点,唐娉婷端上了鲜香清淡的肉末菜粥和山药糕,桂花糕,牛肉云吞和蟹黄包后,面对着这么一桌琳琅满目的餐点,耿芝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兴冲冲地搁下碗,去找卫景学习剑术了。
当下昆仑上的两位星君虽然全都是“思”之道上的佼佼者,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会一些别的东西,毕竟星君们在正式确定以后的道路之前,大都是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棒槌的,就算是对某个方面展现出了异常的兴趣,那也不能铁口直断地说以后这位星君就会走这条路。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结局是多元化的。
耿芝在玄武堂正厅中找到了卫景,兴冲冲地表明了想学剑的强烈信心和兴趣之后,就被卫景欣慰的笑容给吓到了。
“敢吃苦,很好,很不错。”
——所以我只是想学个剑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苦逼哈哈地扎马步啊!
眼下,正惨白着一张脸在玄武堂门口的那一大片空地上扎马步的耿芝苦逼哈哈地想。
卫景好像能看穿她到底在想什么似的,在一旁施施然点了根香:“以后天天扎半柱香,练稳下盘就可以停了。”
“今天练完之后你便自己回去吧……哦,看来不用了。”卫景一眼便瞥到站在殿外候着的唐娉婷:“你的剑侍来找你了。”
耿芝问道:“师兄,那你们也有剑侍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卫景乍闻此言,怔了一怔,随即面上便露出一点恍惚的神色来,虽稍纵即逝,却也让敏锐的耿芝给捕捉到了,她正检讨着是不是揭了卫景的旧伤疤让人不开心了呢,就听见他叹了口气,悠悠道:
“他啊……早就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