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朱将军曾经说过十分经典的十六字要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而这个定律被唐娉婷发挥到了极致,被山贼们拦了道之后,连正面刚的半点意思都没有,脚下抹油地就带着小姑娘御剑窜出几里地,而且还特别欠揍,特别贱兮兮地一路高喊着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耿芝又一次体会到了,人,不能只看表面,尤其不能只看脸。
唐娉婷抱着耿芝回到了四星城之后就撒着欢扛着包袱,和一堆花花草草的灵修去给耿芝布置屋子了,她拍板决定,要好好养朱雀,造个一等一的好姑娘出来!
而这点时间她就被放在了白虎堂里,看着姚文卿忙这忙那,咬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青翠的草,眨巴着眼睛发问道:“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姚文卿叹了口气,把水盆里的清水往门外一泼:“在用水镜测算你那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小师弟或者小师妹呢——‘思’之一道我本来就不擅长啊,心烦,还是等大师兄亲自出手好了。”
耿芝呆呆地眨了眨眼:“诶,我也是这样被找到的吗?”
姚文卿将那根草从她嘴里拉出来,漫不经心道:“你?找你的时候那阵仗可大了,天衍大道术铺陈了方圆数里的经幡,玄武星君亲自出手,焚香沐浴,动用了多少年来玄武星君们代代相传的白玉竹的算筹——等等!”
“你从哪儿拔的草?!”
“唔,大门口?”
姚文卿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你真会挑……那是大师兄向来占卜用的蓍草,四星城好几年才养的出这么长的有灵气的蓍草呢,待会儿要是大师兄问起来,咱们就说不知道!没看见!晓得不?!”
正说着话呢,卫景就缓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常年一身黑衣,除去那苍白的皮肤,竟只有缠绕在指间的那抹翠绿是一点微微的亮色了,看着他一脚迈入白虎堂门之时,姚文卿下意识地就道:
“我们没看见你的蓍草!没看见!不知道!你自己去门口找!”
“耿芝师妹你来一下。”
两人同时开口。
耿芝立刻做低眉顺眼状递上那根被自己叼得像狗啃过一样的蓍草:“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卫景道:“谁问你这个了?”
姚文卿和耿芝一齐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听得卫景道:“你来一下,朱雀剑侍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以后你就去南方朱雀堂居住,卯时起练吐纳之法,白日习剑术,晌午过后学卜算观天,申时安歇。”
耿芝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却还是一派乖巧地答道:“是。”
朱雀堂位于四星城之西,在从那万丈玉阶上来之后,只要往周遭一瞥,就能从重重白雾中窥见一抹朱红色。
那抹红色是如此的鲜丽抢眼,却又不流于媚俗,光是看着它就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天然的、勇往直前的烈烈如火的气息迎面压来,一瞬间就能心神开阔,顿觉天高地迥,宇宙之无穷。
耿芝在踏进这片尽是朱红色的建筑物的时候就开始有些慌了,层楼叠榭,建筑结构交错得精巧又复杂,与一眼望去就能将全景收入眼中的白虎堂完全是两个极端。
卫景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了一座高耸的绣楼前:“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东西都放好了,你的剑侍也在里面等你,就算你暂时不正式修行,在你没有成年之前她都是要照顾你的,你进去便是。”
整座绣楼都由上好的沉香木搭成,萦绕着一股清淡却好闻的气息,朱雀堂这里所有的亭台楼阁之间都有凌空建造的阁道,涂着鲜艳的丹漆。主建筑物是一座屋檐上翘,瓦头扬起的大殿,挂着重重绯色的纱帘,丹楹刻桷,朱楼画阁,比起修道人士的居住地,这里更像是贵女小姐们居住的深闺了。
室内的格调也沿袭了外面那极尽精巧华丽的风格,紫檀雕花拔步床上挂着重重浅绯色的纱帐,上面尽是双面绣的流萤与飞花,一个银制的香薰球挂在大床正空中,散发出缕缕清香,象牙席上是翡翠枕,翡翠枕上是蜀绣枕巾,白玉笔洗和镇纸被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一起在黄梨木桌子上放的整整齐齐。不管是那恨不得弯出十七八个花来的脸盆架子,还是那雕满了美人与山水的琉璃窗,都让耿芝目不暇接,深刻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极尽奢华。
而在房间的一旁,捧着一个木盘,里面搁着各色碗碟的唐娉婷正在一件件地把饭食往桌子上放,看耿芝整个人都呆立在当场,便问道:“不合心?”
耿芝用力摇了摇头:“我很喜欢。”
白虎堂中,正在挣扎着尝试最后一次推算的姚文卿突然睁大了双眼——
“南归……这可有点麻烦啊。”
卫景赶过去的时候,姚文卿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包袱,正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青铜人像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去,溅起清脆的水声。
那把从不离身的承影剑被他放在桌上,此时他正像抚摸情人般轻柔地擦拭着剑身,姚文卿的眉目极为俊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比起过于拘谨严肃的卫景,他是更容易招女子喜爱与男子们妒忌的那种类型。
“算出来了?”卫景将那把乌沉沉的长剑往桌子上一拍,沉声问道。
“算出来了。”姚文卿也十分严肃地回答他,素来风流又多情爱笑的人,在敛去了所有的温和表象之后,威慑度竟然与卫景不相上下:
“大师兄,我去接引青龙星君上山了。”
卫景微微一欠身,权作行了个礼:“姚晚师弟,保重。”
为什么他们这么谨慎呢?原来,星君的命数是完全随机的,真真不确定会遇到怎样的人物,或者说,如果是个人还真能松上一口气,就怕遇上不走正路的妖修,那可就十分麻烦了!
所以姚文卿才要在去迎接朱雀的时候对周遭十分之谨慎,所以他才会在要去迎接身处南归国的青龙星君时,连那面具一样的笑意都不挂着了!
南归国多妖修,传说万妖之王曾于此现形。
卫景看了看天色,觉得为时尚早:“我去把耿芝师妹叫来与你送行——”
“不必了。”姚文卿拎起包袱:“让她休息着吧。”
卫景想了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在目送着姚文卿的身影御剑飞起,消失在缥缈的云雾之后,便走向户外,捡了块平滑的大青石开始打坐吐息。
南归国。
尤府。
今日是尤家嫡长女出嫁的大好日子,街道上遍洒了清水,一台又一台的嫁妆从尤府中源源不绝地搬了出来,向着宸王府运去。
尤玉媛害羞地低垂着眼,听着喜婆念叨着例行的吉祥话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突然就听见窗外有细微的哭声传来,哀哀切切地好不动人!
妆容精致的女子以一种与她的外表完全不符的怪力生生掰断了手中握着的檀木梳:“老娘大喜的日子,谁他妈在那里哭丧呢?”
周遭一圈垂手侍立的侍女们更加呆若木鸡了,一个穿着粉红纱裙的侍女看上去地位最高,只得在所有人都恨不得自己是一根柱子的情况下恨恨地瞪了她们一眼,出了门,对着蹲在窗下捂着嘴痛哭的小男孩道:
“别哭了!你不要命了吗?”
小男孩抬起头来,满面脏污,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洗过了的那种:“啊?”
侍女还是抱着点能帮一把就积点阴德的心思的,压低了声音喝道:“小姐今天出嫁,你要是再在这里哭——”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心你的小命诶!”
“可是我娘亲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今天早晨都昏过去了!”男孩顿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侍女的绣鞋:“求求姐姐给我们点东西吃吧,厨房、厨房压根就不理我们!”
本来还想干点好事的侍女在听见“三天没吃饭”这句话之后,眼神顿时冷漠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嗤笑道:“东屋那位?”
“是、是!求求您——”
“那你就饿着吧!”侍女一脚跺在他手上,满意地看到男孩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下意识地松了手:“一个戏子而已,摆这么清高给谁看?还不是要让儿子出来讨食儿吃?”
“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你妈可真会做人!”
男孩抬起头,哽咽道:“不、不是这样的!母亲她才没有……”
侍女却连听都不想听完,直接做了甩手掌柜,进入内室向尤娇娇禀报道:“是东屋的那个孩子,八成是故意过来哭,想讨点食吃的。”
尤玉媛在听到“东屋”俩字的时候就下意识皱起了眉:“怎么这次的女人这么多事儿?”
侍女腹诽道,强抢民女还要怨人家多事,你可真是你父亲亲生的啊,这嘴脸都这么像,一边赔笑道:“您看,就不要难为他了罢?”
尤玉媛呵呵一笑:“跟一个戏子计较起来,可真掉我身价——这样吧!”她眼波一转,娇笑道:“你去把他拖到后柴房里,把他的嘴缝起来便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端的是一派天真无辜,和那些死在她手里的阿猫阿狗生前如出一辙地可爱,甚至在亲手虐杀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的时候,她的表情也不会扭曲半分,亲热欢喜得就像是看见了久别重逢的爱人。
侍女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对自己这位向来暴虐的主人有任何意见,只好狠下心来出门准备将这孩子拖到柴房里的时候,甫一开门——
就跟一位白衣散发、长身玉立的男子打了个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