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嫡出的小姐在庵堂好不容易熬了七年才得回府,只一个晌午,便又叫自个儿亲爹赶回去的消息,在林府不胫而走。
府里下人忙停下手中活计,望着来来往往收拾箱笼的婢女,三五个躲在一处窃窃私语。
林玉笙穿戴整齐立在前院,正望着青灰色院墙发呆,脸上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悲。
“小姐,行李都收拾妥当,该启程了。”
管家林忠颔首走到林玉笙跟前,拱手道。
林玉笙这才转眸,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
林忠身量不高,瞧着身材精瘦,面容狭长,两颊略凹陷,正眉眼低垂,躬身立在林玉笙下首。
纵是身上衣袍打了几个补丁,依旧收拾的体体面面。
原本窃窃私语的下人一见林忠过来,忙惊的四散走开,可见此人在府中颇有威望。
“林叔,此番前往云业庵需多少时辰?”
林玉笙问的随意,仿佛只是出趟远门一般。
林忠闻言一怔,有些惊讶的抬眸。
入眼的便是一身湖蓝色素衣的娇小人儿,梳着童女的蝴蝶髻,巴掌大的小脸,有些微微泛着黄,只一双漆黑水灵的眸子,叫人移不开眼,却是浅笑中含着几分疏离。
这般大的姑娘,没有母亲庇护,不受父亲待见,若是搁在旁人身上,只怕要哭的肝肠寸断,闹得鸡犬不宁。
偏眼前这位嫡出的小姐,不骄不躁,光明正大的立在所有人都能瞧见的前院,客客气气的与他问话。
对上林玉笙的眸子,林忠心头没来由的一颤。
回想今日种种情形,这位嫡出的小姐竟没在夫人争闹中露出丝毫狼狈。
林忠心头有些疑惑,只觉得这位数年不见的娇小姐,如今当真是处处透着不一般来。
只可惜了,今日一别,便是永生不见。
“林叔?”
林玉笙浅笑着,又唤了一声。
林忠这才醒悟,想到林玉笙失了记忆,忙躬身道:
“回小姐,此处离云业庵不到两个时辰,因有段山路,怕日头西下耽搁了行程,小姐还是早些上路的好。”
他这一垂首,林玉笙便瞧见他耳后竟有一道淡紫色胎记,指甲盖大小,颜色极浅,若不是林玉笙眼力好,只怕寻常人都不太注意到。
“如此便依林叔的意思,早些启程的好,兴许还能赶上庵中晚膳。”
林忠闻言身形微滞,只是片刻,便拱手说好。
林玉笙转身望了一眼身后偌大的松安堂。
她爹爹林远是不会出来相送了,他那副据她以千里之外的架势,只怕巴不得她不用回来给他添堵。今日薛氏这样大的阵仗,他亦不曾关心她半分可曾受了委屈。
林玉笙心头苦笑一声。
薛氏哭闹了半晌,也多半是要装一装柔弱,在屋里歇着的。她这一走,只怕薛氏恨不能敲锣打鼓,哪里会真心出来送她一送?
薛氏不出面,其他两位妾室自然不敢冒进。
林月梅眼下被关在闺房禁足,即便她有那份奚落她的心思,想必此刻也不敢漠视了林远的威望。
那些个远房宗亲今日在场,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为她说上一句,自然亦不会来蹚这趟浑水。
如此一来,眼下除了满府看戏的奴婢,还真就找不出半个林家人来送她一送。
这般想着,林月梅心头竟生出几分晦涩。
想来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过如此。
林玉笙定了定心神,抬脚毫不留恋的迈出了林府高高的门槛。
金嬷嬷只带了一件包袱,早已立在马车旁侯着了。
林玉笙不由生出几分诧异。
金嬷嬷这人与她相处也有半月有余了,偷奸耍滑的很。平日里伺候都不见多好的脸色,怎的今日她被逐出府去,金嬷嬷却规规矩矩的立在马车旁等她,面上却是一副戚戚之色?
见林玉笙看过来,金嬷嬷搓着手,面上闪过一丝惶然,硬着头皮上前,肿着嘴角,勉强笑道:
“姑娘快些上车吧,免得天晚了,耽搁了行程。”
林玉笙将她上下打量片刻,问:
“嬷嬷为何只带了一件行李?庵中清苦,嬷嬷行装可曾带足了?”
林玉笙想着,此去只怕少则半年不得回府,金嬷嬷这般贪吃怕苦之人,怎就只带着一个包袱?
“不急不急,”金嬷嬷腆着一张红肿的脸,哄道:“今日行李装不下车,我先陪着姑娘过去,明日绿萍和红菱两个丫头再带着行李跟过来。”
绿萍和红菱便是她屋里的烧火丫头,想来今日鸡飞狗跳一出,她绣楼里有不少需要整理收拾的细碎。
林玉笙并未多想,闻言点了点头,便由金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车夫立刻挥了鞭子,马车摇晃着前行,林玉笙揭开一侧的布帘,“林府”二字在余晖中泛着星星点点的金光,府前立着两座气派的石狮子,管家林忠和几个守门的侍卫站在光影里,面上晦涩不清。
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林玉笙只觉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只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往另一个陌生之地。
金嬷嬷却是坐在车厢里,定定的望着林玉笙娇小的侧脸,一双手带着几分紧张,胡乱的攥着衣襟。
“金嬷嬷可曾去过云业庵?对庵中情形可算熟悉?”
林玉笙脸贴在车窗跟前,望着面前路过一道道陌生的客栈,酒肆,菜摊。
这个时辰外头还是燥热的紧,行人寥寥无几,林玉笙却觉得新鲜异常,心头方才离府的那几分失落也随之淡了不少。
金嬷嬷闻言一顿,复又清了嗓子,道:
“老奴随夫人去过几回,尚算熟悉。”
林玉笙转过身才要问话,金嬷嬷本与她四目相对,却倏地低下头去,一手抚着半张红肿的脸,语气带着几分生硬。
“姑娘还是歇上一会儿吧,老奴脸疼的厉害,就不与姑娘多说了。等到了庵里安置下来,再仔细与姑娘说道。”
林玉笙自然不好接话,点了头,又趴在窗口望起来。
谁知金嬷嬷却起身一把扯下帘子,将窗口挡个严实,转脸又温声哄道:
“日头太大,晒着了姑娘家脸皮可怎么得了?姑娘不妨闭上眼好好睡一觉,睡醒咱们就到了。”
林玉笙心头虽有几分疑惑,却见金嬷嬷安置好一切,缩着身子真在马车里打起盹儿来,不由心中微定。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颠簸的比方才厉害了些,车夫说进山了,叫玉笙和金嬷嬷扶稳。
一路摇摇晃晃,林玉笙的眼皮子也愈发酸涩起来,索性将身子缩到马车另一侧,望着车顶忽明忽暗的光影,片刻,便睡熟了。
不知睡了多久,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车夫隔着门帘与金嬷嬷说去方便一下,金嬷嬷颇不自在的催促了两声。
林玉笙只觉得眼皮子沉得很,也没搭话。隔了一小会儿,便听见金嬷嬷悉悉梭梭的起身。
“嬷嬷这是要去哪儿?”
林玉笙睡得迷糊,眯着眼,撑起身子。
金嬷嬷仿佛没想到林玉笙会醒来,惊了一惊,僵硬着脸,咽了口水,勉强细声答道:
“姑娘先睡着,老奴下去催催王六,眼见日头西落了,这山里蛇虫鼠蚁的多,怕惊着姑娘,咱们还是早些上路的好。”
林玉笙揉了揉迷蒙的眼睛,抬手揭开窗帘,果然见日头挂在西山尖尖上,时辰不早了。
此处山道难行,四周之间高大林立的树木和杂草,只浅浅留出一条细长的山道来。
这云业庵倒是地处荒僻了些。
如此想着,林玉笙便冲金嬷嬷微微点了点头,许她下车去寻了车夫王六。
金嬷嬷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出马车。
林玉笙见此,心头腾地生出几分不安来!
“金嬷嬷!……”
不待她唤出声,马儿突然受惊般发出嘶鸣声,连着马车,猛然往前飞速冲去!
林玉笙心头大惊!
不好!
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