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虽然大大咧咧得好像从无心机,但她不傻,她清楚地知道现在的生活是受了谁的荫蔽。当年小姐一味沉迷于医书中时,那种被所有下人欺辱的惨状太过于刻骨铭心,正因为如此,她与红裳才患难见真情,才情逾姐妹。
离开沈月华,跟随韩啸,这是一条太过于冒险的路。
她没有多么经世的大志向,就期待能安安稳稳地在小姐身边过一世。陷入一个陌生至极的环境,她着实害怕担忧,同时,她对韩啸的感情也没达到那种能够舍弃一切的无畏……
或许,这就是她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小小丫鬟的缘故吧。
绿衣抬头看了看,乌云渐渐散去,露出月亮温婉的笑脸。但红裳不一样,她有着不输于一般人的胆色和机智,她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有些事,虽然发生,但终究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有些人,即使出现,也只是如浮萍飘过。人连自己都很难改变,遑论去改变他人?
时间转眼就过了一个月,正在沈府要举家迁往大齐的最后关头,宁远伯府的朱漆大门猛地被推开,有脑满肠肥的小厮慌慌张张地从门里跑出来,直往沈府的方向去。
他奔得匆忙,没看清路,被办完差事刚要回府的另一个小厮给撞了个天翻地覆。
只见他立刻破口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要是阻了大爷的差事,有几条命偿!”
后一个小厮连忙把他扶起:“小的眼瞎,小的眼瞎!张哥这是要办哪个肥差啊?”张全由于是跟在马才劲跟前的,自然在一众下人里最是得脸。往往越是油水丰厚的事儿都是他办,这不?身子太胖底盘不稳,才被撞得四仰八叉。
张全本就一肚子忐忑,逮住个能往死里骂的,还不趁机解气?
但奈何那小厮一直陪着笑脸,乐呵呵的,生生把张全的满腹牢骚给笑没了。
“算老子倒霉!”他拍了拍衣摆的土,哼哼嗤嗤地白了眼那小厮。其实他如此气大当然不是因为一个不入眼的人,原是他现在要去做的差事实在凶险,但大爷竟然还没放在心上。
一路小跑到沈府门前,等要敲门的时候,张全却是又胆怯了。
一大早书房内的情形出现在脑海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做奴才的,再得宠,这性命也如同草芥。等这事儿平安过了,他得好好儿想个辙翻身。
但这些都是后话,先度过眼前的危机才对。
他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铛铛敲了两下门环,胖脸上立刻堆出一个笑来,瞧起来颇是单纯无害。“吱呀”,大门从里面拉开,有一个小厮探出头:“你是……”
“宁远伯府张全,特地来请公主安。”
小厮眉头一皱,没好气地道:“有帖子吗?”
真是宰相门前三品官,更何况最近炙手可热的昭阳公主了。张全也就只敢腹诽一下,立刻哈腰道:“事情实在是出得急。”
“那便是没有拜帖咯?”
“还望小哥通融一下。”
“求见公主的人都排队排到南门了,哪儿能说加塞儿就加塞儿?”
张全只能笑着提上一锭银子:“小哥见谅,万分紧急。”
小厮眼睛亮了亮,但想起红裳姐的禁令,根本不敢伸手拿银子。他搓了搓手,脸色倒也缓和了不少:“罢了罢了,我便给红裳姐通报一声,且等着吧。”
张全颇是吃惊,他不确定地将银子收回袖子里,这沈府对下人的管束还真是厉害。
他是做足了准备等几个时辰的,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大门又开,出来的则是一个眉目清秀可人的丫鬟。这丫鬟他认识,是沈府现在管事的红裳。
红裳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年妇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起来颇为不自在。
“您慢走。”
“谢,谢谢。”那妇人眼神里俱是不满和愤恨,但行止间却是不敢有无礼之处。等她走后,张全才笑吟吟地走上前:“红裳姐亲自来,张全铭感五内。”张全是有些小学识的,这也是他区别于一般下人能扶摇直上的原因。
“有礼了。”红裳在前带路,边走边道,“殿下近日忙于处理这些上赶着巴结的人。”
张全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咬了咬牙,谨慎地打听:“那些人是……”
“无非是想借殿下的光罢了。”虽说沈府不是什么大家族,但在京城百年,总是有些歪歪绕绕的亲族。此番沈府南迁,也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热。再说沈钦以往的形象又是软弱可欺的,自是被算计了无数次。
大齐气候温润,国富民强,可不是众人向往之地?
“那……殿下可是心情不爽利?不如……”
“到了。”
张全还想打退堂鼓,不愿在这个时候自个儿往上撞,但无奈沈府不大,而沈月华又刚巧在偏厅接待完访客,说话功夫就到了目的地。
他只觉头皮发麻,脚都不怎么能迈动。
“你可以进去。”红裳站在石阶上,看着张全道,“殿下就在里面。”
“哦哦。”他的声音都有些哆嗦,小心翼翼地挪进了偏厅。沈月华坐在上首,绿衣立在她身后,此刻,她正低头优雅地品着茶,倒是看不出任何疲累不耐烦的样子。
张全略略松了口气,缓缓跪地行礼:“殿下。”
“有急事?”沈月华微微抬眼。
张全咽了口唾沫,蚊子似的道:“有……”
“月前三妹回娘家我也没见她,眼看沈府要离开大陈,莫不是她让你带话的?”沈月华睨着张全,语气里对沈星敏的不待见着实让张全小小地开心了一下。
他道:“没,没。是我家爷差小人来给殿下作别的,顺便……”
沈月华连茶盅都懒得放下,绿衣立刻怒声斥道:“宁远伯世子好大的规矩!一个下人就能代表主子,这是不把我们公主放眼里了?!”
张全连忙分辩道:“不不不!是小人口误!世子爷是让小人来传话的!”
绿衣冷笑一声,从沈月华身后绕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全:“传话?堂堂沈府,昭阳公主殿下在此,难道还要等着世子差遣不成?!”
“是报信儿!报信儿!”张全额角冷汗直冒,被绿衣这么一顿抢白,感觉自己都快命不久矣了。
“你!”绿衣还想再噎噎他,沈月华把茶盅搁在小几上,面无表情道,“有话便讲。”
张全被吓得几乎要语无伦次,心想着赶紧把事儿一股脑儿说了,哪儿还有功夫想那些话里委婉的措辞?他直愣愣地道:“世子夫人昨儿个突然暴病没了,世子特地派让小人给殿下说一声……”
绿衣“啊”了一声,表情古怪:三小姐怎么突然就死了?
世子夫人新丧,这种程度的丧讯宁远伯府居然就派了一个下人来通报,他们也太欺负人了!虽然绿衣对那吃里扒外的三小姐完全没有好感,但……嗨!也没什么但是的!除了略微惊讶之外,难道还指望她哭一鼻子吗?
绿衣甚至觉得宁远伯府此番表现出来对沈星敏轻慢,倒是让她出了一口郁气。
但沈月华的脸色却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惹得张全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跌落谷底……
时间只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但张全感觉仿佛缓慢得犹如一辈子。他甚至有些发晕,跪都快跪不住了。
沈月华的神情缓缓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平和。
张全偷偷觑着她的脸色,心道:果然世子夫人在沈府地位不高,世子爷说的没错,即使是一个下人来报信儿,昭阳公主也不会觉得不舒服,或许正如世子爷所说,宁远伯府对世子夫人表现出来得越不重视,反而能讨了昭阳公主的欢心。
还是世子爷顾虑周全外加胆大心细,他得多向爷学习学习啊。
刚刚想完这一茬,只听沈月华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绿衣,叫少爷去伯府把三小姐接回来,既然伯府不给脸,本公主何苦顾念情谊?”原本出嫁女即使暴病而亡,也得婆家看顾,沈月华这番“仗势欺人”无异于隔空给宁远伯府打脸。
嗯?剧情发展有些不太对啊!
张全猛地抬头,一双拙眼总算是发现了沈月华掩藏在平静神情下的暗涛汹涌,那眼神里的愤怒让张全的整颗心彻底凉透。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张全下意识地磕头赔罪。
沈月华起身,缓步踱到他跟前,哂笑道:“息怒?宁远伯府如此欺辱,你让本公主如何息怒?”她语调平静,但气势排山倒海而来,直把张全吓得瘫倒在地!
“把这小厮捆了,扔到伯府门前。”沈月华阖眼,面无表情道,“出个帖子,本公主午后进宫拜会皇后娘娘。”
这是要把事情闹大,以皇族之威压宁远伯府了。
虽说沈月华是公主之尊,但她的公主之位如何得来谁然不知?
如今确有不少人得到大齐元后不承认赐婚的消息,这便连沈月华的公主身份也一并否了。也就是说,沈月华只要一日不是齐国太子妃,一日就没有真正令人畏惧的资本。毕竟这年头,男子变心移情乃是家常便饭,说不准儿齐国太子殿下哪日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私下如此想的人为数不少,但终归没人敢当面讲。
但仅仅是被如此忖度,就让沈月华心生不喜。
刚刚好,宁远伯府此次的所作所为,给了沈月华一个敲山震虎的由头。
张全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绿衣捆吧捆吧往嘴里塞进一团抹布,然后扔出偏厅。她骄傲地拍拍手中的灰尘,回头道:“小姐,这事儿要不要先通知老爷和老夫人啊?”
“不用。”沈月华慢悠悠地重新落座,“去告诉少爷即可。”
看来三小姐的事并没有让小姐难过,大概小姐也只是气恼伯府的行径罢了,那她便也不用刻意装出悲伤的样子了呀!“好嘞!”绿衣唯恐天下不乱地蹦蹦跳跳出了偏厅。
近几日沈天赐一直早出晚归,好不容易今儿是全须全尾待在府里的,她还打算午后去找他聊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看来得押后了。
沈月华端起茶盅眯起眼:等闹得满城风雨,她就不信不能立威于大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