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少白被封为都衙少司，在今日前来殿试的所有子弟里，相比之下，夜少白封的官职是最低的，也是最没实权的，这次殿试后的封赏不啻于在百官平静的心湖面炸开一个大水花。
朝野上下都知道，夜少白可是夜家第十代身份，且不说其父夜英男的身份是何其显要，光是从夜家九代里的代代封赏来看，就从没试过封这么小的官的。
殿内百官错愕，谁都清楚当今皇上赵景与夜英男关系非比寻常，即是君臣，又比兄弟，但圣旨偏偏是从太子手中读出，难道太子假传圣旨？这等欺君大罪，谁敢胆大包天去怀疑，即使怀疑，也只能坏死在肚子里。
与此同时，封赏中还有一人是只赏百金无封任何官职，此人正是相国府的长子衡晤。
夜府与相国府三代世交，百官立即有些醒味过来了，不少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纷纷向除夜少白衡晤以外的王公子弟道贺，夜少白倒也落得轻松，省的来了还需一一见礼。
发生这等事，夜英男却是从容淡定地向殿外走去，同行的还有衡晤父亲，当今相国衡齐，兵部尚书王谦和十多名交情颇深的官员，夜少白与衡晤紧跟其后。
一行十多人刚出养心殿门，便有小黄门走到跟前，向各人一一施礼后，向夜少白道：“小公爷，衡公子，我家主子三皇子想见见您俩。”
龙生三子，三子同父异母，太子赵武，二皇子赵文，小黄门口中的三皇子是赵慕。
夜少白、衡晤与赵慕虽平时长居高墙之下，一年来见面不过寥寥几次，但童年时候彼此一见即合，加上性情相投，一来二去下，故彼此相交甚笃。
夜少白与衡晤以征询的目光望向夜英男和衡齐，夜英男犹豫数秒后，点头道：“速去速回，我与相国在午门外等你们。”
待得夜英男和衡齐应充，夜少白与衡晤随小黄门而去。
午门外不远的茶楼，在茶楼二楼一香阁内，夜英男、衡齐和王谦围桌而坐，他们已包下了整间茶楼，摒弃左右。
数十家将侍卫分守坐在一楼，整间茶楼外人一时进入不得。
三人虽身在茶楼，却无喝茶之意。
王谦年纪四旬出头，他一脸怒容，压低声音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朱雀国开国四百余年，从未有过这般封赏，这是封赏吗？这简直就是大嘴巴抽咱们的脸，今后满朝文武如何看待我们。我还真就不信了，那会是皇上亲笔下的谕旨。”
衡齐年过五旬，稍小于夜英男，他抚须动容道：“不信又能如何？难不成奏请皇上详查此事？告太子欺君之罪？王尚书，你我都心中清楚，皇上龙体抱恙已久，早不理朝政，难得今日才好些上朝殿试。况且，太子监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此子素来心胸狭窄，难以容物。此前就对我等诸事多有刁难。唉，今日看他这般做作，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言明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谦咬牙切齿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等皆世代忠良，心诚可比日月，可恨那太子昏庸无道，刚愎自用，嫉我等功高震主，难道你我一心为国，反倒要落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下场不成？”
夜英男凛然道：“皇上仍健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我等还需从长计议。”
王谦越说越气道：“你我皆知皇上龙体每况日下，请怒王某断言，太子登基，多则半年，少则三月。”
王谦直言不讳，说出此话相当大逆不道，等同诅咒当今皇上半年内必定龙体归天，但他却是说地面不改色。
夜英男也知王谦说的是实情，未有阻止，只能摇头长叹。
王谦见状立即劝道：“我的忠武公爷啊，太子的这把刀已架在咱们脖子上啦，朝野上下哪个不知二皇子赵文反心已决，太子登基之日，就是赵文造反起兵之日，您小叔户部尚书窦奎与二皇子赵文来往密切，上月您为向太子以明心志，不惜打断窦奎双腿，但结果又如何？太子不买账不说，今天他意在何为，还不是向满朝文武宣称，待得坐上龙椅，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我。”
衡齐火上添油道：“夜家军军粮军饷全由户部拨出，现今户部已换上太子的人，等同于我等的咽喉被太子死死掐住。夜公，你我是否也要愚忠到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王谦衡齐二人所说不无道理，夜英男长叹出声，心头泛苦，他沉声道：“莫不成要夜某现在便起兵坐反？夜家九代忠义，怎能毁在我手上，这个千古骂名我如何背负得起？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王谦苦声道：“自古忠义两难全，但你我不是不知道太子的手段，若是自己身死倒也罢了，就怕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你我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全府上下着想啊。”
在座三人里一直唯夜英男马首是瞻，王谦和衡齐苦劝夜英男，夜英男纵横官场多年，也大体猜得出太子登基后，大半会对自己下狠手，双方都有撕破脸皮的一天，但现在一时间要做出这重大决定却是两难，夜英男好言安慰道：“你我家大业大，这数百年基业，不是说毁就毁的。再者，眼下玄武二十万大军兵临东梁镇，太子还需仰仗我等夜家军安邦卫国。二位宽心，真到万不得已时候，夜某定会顾全大局，为我等后路着想的。”
王谦衡齐面有豫色，还想力劝，夜英男转过话题，欣然道：“这月底贵府上难得相结连理，估计那时我正身处东梁战事，恐怕一时脱不开身来，在这里先给二位道喜，待成亲之日，由小儿少白代我呈上礼金。”
衡齐听到这里，老眼发亮，顺水推舟道：“小女喻儿与少白各方面都颇为般配，不如那日喜上添喜，衡晤成亲之日便是少白提亲之日，夜公意下如何？”
夜英男心中对衡喻印象颇佳，早有意撮合二人亲事，便点头道：“如此也好，待会等少白来了，我交待于他。”
衡齐大喜，王谦贺喜。
夜少白不知这会功夫，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被轻易地定下了，成亲对象居然是自己最怕见到的衡喻。
三皇子赵慕小夜少白一岁，属尚未成年，按朱雀国历朝宫内规矩，十五岁才算成年，未成年的皇子待成年后方可搬出宫外，而乾华邸正是三皇子赵慕宫内的居所。
乾华邸的书房内，弥漫着清幽的檀香，夜少白端坐悠闲地品着香茗，衡晤信步观赏墙壁上的字画。
门外足音响起，夜少白与衡喻朝门帘看去，赵慕掀帘而进，夜少白眼前一亮，赵慕一身皇子华服，眉清目秀，气势卓绝不凡，举手投足间又透出一股温文儒雅的书香气来。
夜少白与衡晤立即迎上前去，与赵慕热情寒暄，三人皆是少年心性情怀，难得一次见面，又是拍胳膊又是搭背的。
寒暄过后，三人才平复心情坐定，夜少白轻松地说出今日封赏之事，赵慕沉默以对，脸色阴晴不定，像是有心事般地眉头皱起。
夜少白不由讶然道：“怎么，都衙少司不好么？如此清闲的职位可是正合我心意。”
衡晤也心无城府地道：“三皇子该为我与少白高兴才是呀，少白从此可逍遥自由出入，而我呢，无官一身轻，继续做我的相国府大少爷。”
赵慕沉吟数秒后，才苏展愁眉，嘴角含笑问道：“你俩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夜少白不解道：“什么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衡晤迫不及待地接道：“就是就是，三皇子你别尽说令人听不懂的话，若当我们是好巴拉，就快快解释清楚。”
赵慕深深地看了夜少白和衡晤一眼后，他轻呼一口气，不做解释却是换过话题，黯然道：“今日你我相见，其实是要向二位道别的。”
这回轮到夜少白微微皱起眉头，衡晤疑惑道：“道别？道什么别？”
赵慕幽然地叹道：“月前父皇已下旨将巴竹之地封赐予我，后日我便要动身前往，从此怕是要久居那头了。”
衡晤悦然地悄声道：“这是喜事啊，这么说来，你即将贵为亲王了，嘿嘿，一方亲王，自个当家自个做主，这等滋味真真令人眼馋，我还听说巴竹美女多多，又盛产海鲜，三皇子，美人佳肴，我都替你高兴呢。”
夜少白心中却是高兴不起来，反生起另一番不同寻常地滋味，惊疑道：“宫中规矩由来不是未满十五岁就不得离宫外立的么？”
赵慕苦笑摇了摇头道：“这是父皇的旨意。”
夜少白心中咯噔猛跳，曾听父亲说过，但凡皇子提前出宫移居藩属之地，便是天子交替的前兆，难道？大胆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夜少白可不敢再想下去。
夜少白与赵慕皆会心地默然相视，在赵慕眼中，夜少白捕捉到了一丝不甘的色彩。
赵慕转过目光落在衡晤脸上，无奈道：“可惜不能参加你的成亲大礼了。”
衡晤毫不介怀，乐呵呵道：“你人未到，礼先到就行了。”
赵慕慷慨嗤笑道：“这房中的宝贝，你看中什么随你挑就是了。”
衡晤倒也不客气，转过身真去挑了起来。
事有轻重，皇子移居藩属之地，若没有皇上首肯，是终生不得离境的，夜少白感慨道：“今日一聚，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赵慕感伤道：“他日再相见时，也不知道你我三人是何光景！”
衡晤转身大声笑道：“巴竹虽远，但真要见面也容易的很，等我有了自由身，就与少白一同前去找你就是了。”
赵慕微笑不语，夜少白暗叹说的上话的小伙伴本就才两人，这又将再少了一个。
少时，夜少白与衡晤再盘恒一会，与赵慕依依惜别后，双双离宫而去。
刚出到午门外，便有家将引领二人至茶楼。
茶楼的二楼阁间里，夜英男当众提出今月底在衡晤成亲当日，要夜少白登门提亲，提亲对象是衡喻，夜少白碍于长辈们都在场的情面，心中虽打死都不愿意，但万般无奈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走出茶楼，众人心思神色各有不同。
衡晤一脸幸灾乐祸，向夜少白低声挪揄道：“我的未来好姐夫，我姐姐可就拜托你了，嘿嘿，你可得好生伺候着。”
夜少白唉声叹气后，白了衡晤一眼，若不是长辈都在，他真想飞衡晤一大脚丫子。
众人一一道别，夜英男策马而立，抬头看了看越发阴沉的天空，秋雨即将来临，他沉吟道：“这洛郸城的天，怕是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