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不小,李忧离来到大理寺时,靴子和袍衫下摆都沾湿了。大理寺卿元豫摸摸自己的脖子,感觉很不够粗,因此也不敢真把岐王关进监牢,他命人将自己宿值的屋子收拾干净,熏过香,才斗胆请李忧离降贵纡尊,忍耐一夜。李忧离垂腿坐在榻上,费力地去脱湿漉漉裹在脚上的靴子,元豫躬身想要帮忙,李忧离摆手道:“人臣助天子治理天下,不是做这等事的。”自脱了靴子,盘腿坐好,道:“寡人的衣裳湿了。”元豫领会:“是,豫这就遣人去王府取几件干爽衣物。”——取衣为名,实是向岐王府通风报信。
皇帝的证据正是李、韩二人攻入丹阳后监军武成宽从周渤溢宅中“搜”出的岐王通敌书信。李忧离虽明知伪造,在盛怒的父亲面前却百口莫辩。皇帝纵然知道次子矜功桀骜,也多有逾矩之处,但作父亲的私心宠爱只将其视为孩童的顽劣,却想不到,他竟已走到了卖国通敌、谋权篡位的地步!伤心恼怒之下,当即下令卫士将岐王“押”往大理寺,由大理寺、御史台、刑部在太子的统摄下会同审理。
陆长珉被告发——初审陆长珉——丹阳叛乱——复审陆长珉——陆长珉倒戈——丹阳伪证,李忧离脑中渐渐浮出一条清晰的脉络:这是一个处心积虑、谋划精当、里外配合的阴谋!
元豫正要退下,李忧离叫住他,指屋内一幅字道:“元郎这字写得好,赠予寡人如何?”元豫虽自诩这“宁静致远”四字颇有会稽之风,但岐王此时向他讨字,恐怕是看中了其中“静”字:一动不如一静,岐王府要“静”,军队更需要“静”。元豫略作谦辞,卷了那幅字离去。
不多时,有人进来,闭目冥思的李忧离睁开眼,见来者倒背着手四下打量。“这元鸣鹤倒是有心。”来者道。李忧离冷睨他:“还好,并非落井投石、见风转舵之鼠辈。”来者转身,兄弟二人四目相对。
李忧离长年御兵,杀伐决断,积威之重非李君儒能比,后者率先败下阵来,却并不在意,指捏着腰间垂挂的错金流云纹白玉佩,微微笑说:“弟别无他意,只想看看二兄住得惯不惯,元棘卿有心,关照得妥帖,我就宽心了。”顿了顿,又道:“再者,就是有个消息转告二兄。”掌托着玉佩任它从手中滑脱,珠玑流苏被葱尖似的指端打散,丝丝轻扬,李君儒漫不经心道:“二兄派往丹阳的使团渡江北上时遭遇风浪,舟船倾没,无人生还。”视线从指端滑上去,眼瞄着李忧离紧紧攥起、骨节泛白的双手和咬紧了后牙槽、变得冷峻如刀砍斧劈的面颊,微一躬身,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刀:“我知道,她就在船上。”
像河水在堤坝冲毁的瞬间爆发出的雷鸣和愤怒,龙虎般呼啸奔腾的血液冲向李忧离的四肢百骸!
“是你!”
李忧离猛一掌击榻,翻飞下地,迅如闪电,李君儒根本不及反应,便被揪了领口,提拽起来。李忧离目眦尽裂、面容狞厉:“是你!是你派人暗中动了手脚?是不是!”
李君儒左手推搡李忧离,右手掰他的拳,一面口出狂言:“不过是个女人,就如同一件衣裳,脏了破了换新的便是,天下女人多得是,何必为她伤了你我手足之情?”
“是不是你!”李忧离咆哮。李君儒被勒得喘不上气,红涨着脸却仍言语相激:“是我又怎样?是我派人凿穿了船底又怎样!你对我发怒也没用……咳……咳……明明是你害死了她,归咎于我,你就能好受了!归咎于我,害死她的人就不是你了!”
果然是他!李忧离二话不说,挥拳照李君儒脸上招呼,李君儒被打得连转两圈栽倒在地,眼冒金星,口吐鲜血,躺在地上却讥讽不止:“你就是杀了我,她也不能复生!岐王啊岐王,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资格拥有天下!有……”李忧离俯冲曲膝猛扣李君儒上腹,后者又咳一口血,终于疼得说不出话。
拽起仰倒的李君儒,李忧离血脉偾张,青筋暴起,提臂喝道:“那我就先杀了你!”铁拳照着李君儒的面门千钧灌顶,李君儒偏头躲开,头侧劲风震得耳内生疼,“咔”一声铺地的木板被硬生生砸裂。
趁李忧离右臂震麻,李君儒双手拉扯他的肩膀,用力将他掀翻,两人互掐脖子,翻滚着扭打在一起。
大理寺的人听见动静赶过来时都吓傻了眼:两位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望尊崇、风度卓然的天潢贵胄如市井之徒一般毫无章法地厮打在一起,还都受了伤!反应快的喊道:“快请棘卿来!快请棘卿来!”元豫一见,简直要两眼一黑昏倒过去:这两位打起来,就是拆了大理寺他找谁说理去?定了定神,和众人一同拉架,陪着笑脸好言劝说:“二位大王都消消气消消气,有什么误会坐下来说,千万别伤了兄弟和气。”
李忧离钳着李君儒不松手,李君儒见有人拉架出不了人命便更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虽有七八个壮汉,却碍于二王身份,畏手畏脚,不敢硬来。元豫怕真闹出人命,跌足下令手下抱腰的抱腰,撸腿的撸腿,才将两人拉开,一扭头,“哎呦”大叫一声——拳脚无言,正被李忧离挥来的拳头打了个乌眼青。
元豫手捂着眼睛痛叫连连,他这一叫,倒是让李忧离、李君儒安静下来,后者趁势两眼一翻,昏倒过去。“大王!大王!”惊呼声此起彼伏,元豫一只独眼见李君儒不省人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眼伤,吩咐少卿陈杭之安抚岐王,自带了人送相王回宫,当面向皇帝皇后请罪。
太极宫甘露殿。
尚药局忙着给相王清理伤口、诊脉开方,医佐皇甫逸心猿意马地望着屏风,叠放的双手伸入被下,似轻实重地平压李君儒的肋骨,后者疼得嘴角抽搐,却咬着牙不肯睁眼。
屏风那边,皇后杨氏捧脸啜泣:“妾知七宝(相王乳名)与弗离不合,定是七宝言语冲撞了二兄,有错在先,可……可兄弟之间几句口角,不该伤得如此之重……我可怜的孩儿……陛下……”王妃韦氏亦随着大家(婆婆)哭得幽幽咽咽、可怜人见:“陛下为妾做主,岐王这是要要了妾夫君的命,大王若有个好歹,妾独生何意?”两个女人哭得皇帝心烦意乱——次子谋反已经够他心烦,一波未平,祸起萧墙,这是要活活将他气死!
元豫战战兢兢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头皮上冒出的汗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全是冷汗。他微微挺颈,那只未伤的眼瞧见皇帝在殿中快步兜着圈子,赤金色织成燕居服下摆和素色足衣晃得眼前全是金花白花,终于,皇帝在他身前停下,元豫将头贴地低了,一声怒吼似狂风席掀了屋瓦——皇帝龙颜大怒。
“把那逆子给朕关进大牢!”
……
大理寺。
李忧离呆坐良久,手握着抚悠送他的上绣双鸳鸯的荷囊——伊人言笑风采尤在耳边眼前,如今却只遗这缕青丝,张口想要唤她的名字,一口鲜血呕出,凝噎无声。
……
这雨下个没完,雷声绵绵却有气无力,走出甘露殿的元豫抬头望了眼被雷电闪得苍白的夜空,一声吁叹被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噎了回去,那声音道:“难哪。”回首见是医佐皇甫逸,元豫怪道:“何事‘难’哪?”皇甫逸拱手行礼,言道未携雨具,欲与元豫同行。元豫自无不可,只是仍惦着追问。皇甫逸顾左右而不言,伸手请元豫先行,元豫知此处不便说话,二人便边走边叙。
“六郎今夜不当值?”元豫问。皇甫逸道:“棘卿可真是累糊涂了,已过了卯时,我刚值完一宿哩。”元豫停步望了眼天,早该泛白的天空仍暗如深夜,兀自摇摇头:这一夜折腾得都忘了时辰。
“相王伤势如何?”元豫又问。皇甫逸撇撇嘴:“不好说。”元豫递过一个诧异的眼神:这有什么“不好说”?皇甫逸意味深长道:“回去得早,还能赶上一碗热汤饼。”元豫恍然大悟:相王若真伤势严重,皇甫逸怎么可能此时出宫?看来相王的伤,并不重了。“滑头。”元豫笑斥。
二人出了月华门,皇甫逸方道:“把岐王请到牢里去,要我说,这是件难事。棘卿虽有圣人口谕,岐王却毕竟是岐王。岐王性情刚烈满朝皆知,若真惹出个好歹,”朝上拱拱手,小声道,“(至尊)不会自省失误,只怕要把账记在棘卿头上。”这话可真说到元豫心坎上了,叹道:“如何不是呢?”又问:“六郎有何妙计?”皇甫逸摆手笑道:“我一个行医的,只会治病。”
治病?元豫忽想起要紧的事,挽了皇甫逸的胳膊拉他快走,边道:“六郎随我去趟大理寺,这个忙你可不能不帮!”后者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惊诧道:“棘卿这是做什么?”元豫急道:“岐王与相王互殴,岐王也受了伤,你正随我去瞧瞧。”——不论如何,万不能再让岐王在大理寺出事了。皇甫逸被他拉着快走,不以为然道:“岐王打相王吃不了亏。再说……再说这趟浑水我还是别淌了。”元豫回头瞪他一眼,挽紧了他:“谁叫你赶上了!”皇甫逸忍不住翻白眼,心想:就算他是杏林之中后起之秀,人缘又好,就算元鸣鹤是他表舅连襟的堂弟,他刚忙了一夜,凭什么……“唉唉,大理寺有没有热汤饼?多来些羊肉,加茱萸!……”
……
皇甫逸脸埋在一只硕大的汤碗里,氤氲热气驱散了绵绵清寒,在元豫恶狠狠地注视下,恋恋不舍地吞了最后一口汤。元豫黑着脸问:“吃饱了!”陈杭之一见他二人就焦急万分地说岐王吐血了,可皇甫逸却只看了几眼说是“急火攻心”,要吃饱了才肯为岐王诊脉,气得元豫心下直骂竖子。
“饱了饱了。”皇甫逸擦擦嘴,这时寺丞来报元豫说皇甫少游要的酒备好了。皇甫逸看了眼,五个壮汉一人揽着两个酒坛,一坛一斗,捏捏下巴,点点头:“十斗酒该够饮了。”
一拍大腿,皇甫逸起身道:“好,我去瞧瞧,你们把酒搬进去。”元豫拦他:“你这是做什么?岐王病了你还让他饮酒?”皇甫逸“欸”了声,道:“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少游虽不敢自诩,但方才看了几眼便已知晓其中症结,也知道该如何治法。棘卿啊棘卿,是你懂医还是我懂医?”元豫无言以对,皇甫逸遂引着众人先将酒搬进去,末了嘱咐:“闲人免进,不要打扰我为岐王医治。”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元豫推出去。元豫早被这小辈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可谁叫这尊药王菩萨是他非要请来的!只得拉住他道:“也罢也罢,随你随你,只要岐王无恙!”皇甫逸笑道:“明日保证还棘卿一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岐王。”拂了他的手,将众人关在门外,走进寝室,关了二道门。
李忧离仍还穿着湿衣,衣裳虽已半干,泥垢却十分显眼,至于襟前那道暗红则更加刺目。他面墙蜷缩着,身体止不住抽搐,贴在脸颊上的荷囊已经完全湿透。
皇甫逸虽只看了几眼,外人以为草草,实则是以医者之心眼:第一,岐王的伤都是皮外伤,不疼不痒;第二,那荷囊是女人的东西,岐王真正的伤,怕是情伤。皇甫逸从前以为岐王多情,从未听说过他中意哪家娘子,莫非是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辛玄青之女?辛酉仁虽在朝上栽了跟头,但这恐怕更证明岐王与辛女确有其事——不然以岐王之尊如何会去对付一个贪赖小人?那辛家的娘子莫非……
“酒是这世上最好的疗伤药。”
皇甫逸坐于案前,拎了一坛酒拍开泥封,倒了两碗,其余全倾在地上——让酒香充分挥放出来——独品着剑南烧春观察李忧离的反应。后者起先无动于衷,当酒香盈于室宇,却似傀儡一般缓缓起身,不由自主地被酒的芳香牵引至几案前,他看了眼皇甫逸,对面坐了,端碗就饮。
皇甫逸引身起,用力抓了他的手腕,灼灼目光盯着他呆滞的脸:“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要醉只此一次,要消沉,也只此一日。明日,或者醒,凤凰涅槃,大王生;或者不醒,俎上鱼肉,大王死!”
决生决死,在此一念!
过了片刻,李忧离麻木的眼神缓缓移向皇甫逸的手,英毅的剑眉攒向眉心,猛地掣肘挣开,一饮而尽,熊熊烈火一路从口烧到喉从喉烧到心,和着咸涩的泪、腥甜的血灼烧着胸中块垒,仿佛听见崩塌的声音。
皇甫逸奋力将酒坛全部拍开,拍到第九坛,手掌又红又麻。李忧离先是一碗碗干,而后起身拎了酒坛往嘴里灌,最后那酒直接扑头盖脸倾在面上,高歌长啸大笑大哭却不见泪水,因为都在酒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阿璃……阿璃……”
这辈子,李忧离再没喝过这么痛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