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远处的终南山还笼罩在薄雾之中,长安城各坊门内却已聚了不少早起赶路之人,随着承天门上报晓鼓的敲响,南北大街上的鼓声依次响起,城门、宫门、坊门轧轧开启……此时,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在晨光熹微中晃晃悠悠出了光化门,驾车的是岐王府库真安修明。
安修明将通行令符甩给相熟的门卒,门卒验过,捧上问道:“安库真这是去哪里?”安修明将令符揣进怀里,见门卒要掀帘检查,打手道:“府里的婢子,昨日得知家中有事,上官娘子托我送回去。”“咳。”车中极配合地出现女子的轻咳声。门卒信以为真。安修明却不急走,翘了腿笑骂道:“你小子可还欠我一顿酒,想拖过年啊!”门卒讪笑:“哪敢哪敢,只怕库真不得闲。”“这还差不多,得闲了去找你,别让我找不着人!”安修明嚷嚷着驾车走远。“库真走好。”又躲了顿酒,省了笔钱的门卒心情也不坏。
车中抚悠吞声而笑:“这借口也太拙劣,万一门卒真要查看,见岐王坐在车中偷偷出府,明日长安不知传成什么样呢!”李忧离倚在车壁上,毫不担心:“他们也就是跟修明闹,谁敢真查岐王府的车?”
抚悠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些番上值守京城宿卫的府兵多曾随李忧离征战,军汉心直,谁能打就服谁,因此最认岐王。不过此时她还不知道,因此取笑道:“是吗?不是大王又自作多情了吧?”
李忧离昨日“自作多情”了一回,被抚悠嘲笑至今,不过比起被嘲笑,他心中更介意的是她竟真不在乎?努力回忆母亲在时对父亲后宫的态度,但他真是太小了,怎么会记得那些事,就是现在的皇后阿杨那时也极少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甚至叫不出哪位后宫姓什么,直到母亲去世后几年,陇西夫人才刻意提醒他这个是谁,那个是谁,以免他在不知不觉中“倨傲”地得罪了某位在父亲枕边吹得上风的庶母……
李忧离想起母亲时脸色总不会太好,抚悠见他忽然如此,反身握了他的手,关切道:“怎么忽然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她的父亲也是戎马倥偬之人,所以抚悠最清楚他们这些人是真的用命去拼,别看好的时候龙筋虎骨,体壮如牛,能拉三百石的强弓,砍卷百炼钢的陌刀,但其实浑身是病。由于父亲病倒前并未有大的征兆,抚悠便特别害怕李忧离也会“突然”得了什么难医的重疾——岐王打起仗来可是能一昼夜追奔二百里,几日不吃饭几日不卸甲,毫不爱惜自己身体的狂人啊!
李忧离不知抚悠心中所忧,只是十分乐见她关切焦急的模样,反握了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轻嗅她的发香,摩挲她的脸颊,亲吻她的玉颈。抚悠觉得这回是她“自作多情”了:这登徒子就不值人疼!
但是……她好像很喜欢他这样……因此配合着向侧后仰头,露出更大一片春|色,任他的鼻子挲挲着直抵她交领的深凹处,气息灌进亵衣,贴着肌肤,痒痒的——当然,也只能到这里了,抚悠捂了胸口,李忧离一脸委屈,抚悠偏头不看他,另一手捂着嘴“嗤嗤”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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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客舍门前的杏树上喜鹊喳喳叫个不停,曹延嗣见巧娘在外洒扫,笑道:“喜鹊报喜,是要有喜事呀。”巧娘见是他,忙靠墙放了扫帚,肃礼道:“曹郎君万福。”又问:“我以为‘喜鹊报喜’是乡人俗语呢,郎君也会这样说吗?”“《禽经》中就说‘灵鹊兆喜,鹊噪则喜生’,可不只是俚俗之语。”曹延嗣边迈步进门边问,“姬郎君在吗?”巧娘道:“他一早就出去了。”“什么?”曹延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身问道,“去哪里?”巧娘摇头:“郎君没说,我也没问。”曹延嗣傻了眼,他方才只是随口一问,绝想不到明明约定了日子,姬繁川竟然外出!心中暗道:“繁川害我,大王一时片刻可就到了!”
安修明驾车拐进永平坊,坊内已是熙熙攘攘,出门行路的、洒扫庭院的、喂鸡喝犬的、叫卖朝食的,男女老少、僧俗华夷十分热闹。马车在一家胡食店前停了下来,安修明朝车内道:“二郎,娘子,这家胡食店全长安有名,尤其是胡饼,堪称一绝,日售三百枚,人限五枚,售罄为止。”
难得起早出门,李忧离心血来潮要带抚悠去去尝尝京城百姓平日所食,要安修明说,那抓一把满手油,咬一口满嘴香,个大料足的粗鄙之食倒真不比王府精致清淡看着都觉得吃不饱的朝食差,便自告奋勇为岐王引路。这家名曰“室利讫栗底饼肆”的胡食店已颇有些年头,“室利讫栗底”就是中原人口中的“疏勒”,老店主是疏勒人,对“疏勒”这种读音缪传很是不满,因此店名以正音“室利讫栗底”命名,也彰显其食物做法传统,风味地道,不过长安人还是会说“那家疏勒饼肆啊”,毕竟“室利讫栗底”太过拗口,也是店主人无可奈何之事。店主脾气古怪,还怪在一个奇特的据说是传统的规矩——胡饼每日只做三百枚,多一枚不做——因此喜食胡饼的客人都是清早来买,三百枚胡饼通常很快就被抢光。
“我要两枚!”“我要四枚!”“两枚十文,四枚二十文,郎君拿好!”“我……我来得早,我也要四枚!”“又二十文,饼四枚!”……食客的争抢声与胡姬清亮爽朗的笑声此起彼伏,嘈杂中又显谐趣。李忧离挑帘看去,里里外外乌压压一片,只有胡姬独特的插羽毛高帽鸟儿似的来回雀跃。
“恐怕要等,你饿不饿?”李忧离问。抚悠探身去看,见老店挂着“胡饼”,“毕罗”,“音部斗”,“搭纳”等旗子,人群深处热气腾腾,笑道:“闻着就香,我是能等,就怕你急着要见曹将军口中的贤人,等不得。”“贤人起得晚,去早了也没用。”李忧离朝外道,“修明,去买两枚。”抚悠听了直乐:亏他那么多歪理。因又黏住道:“你去买。”“啊?”李忧离愣住。抚悠摇他的手,糯糯地撒娇道:“我要你去。”
李忧离送她什么金玉珠宝她都不稀罕,他又不缺那些,有什么理由不大方,她就是想看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岐王能不能放下身段,与贩夫走卒污泥臭汗挤在一处为她买五文钱一枚的饼。
李忧离少见抚悠如此娇态,心里早乐得喝了蜜水一样,再说同是为博美人一笑,岐王买饼虽有失身份,但也不至于像幽王烽火戏诸侯那般祸国殃民,便十分气概地应了,轻快地跃下马车。只是……他在军中纪纲严明惯了,就是全军饿了三天只剩下一口羊,也得排好了次序领取,再看这一个个待喂的鸭子似的嘎嘎嘎嘎,岐王的脸立时就拉了下来,然,匹夫犹敦然诺,何况是答应了心上人的事,硬着头皮上吧。
安修明见自家大王为难,又爱莫能助,只能腹诽贺倾杯这外甥女实在精灵古怪又侍宠无理——他是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后兼修国史的某相公找到他问起此事,还很是郑重地为岐王记下了“体恤民情”的一笔,至于秦娘子,那评价可是直追樊姬、班婕妤。安修明哭笑不得:后人读史,必被误矣!
凭借身体优势和军事素养,李忧离很快挤到前面:“两枚……”“来二十枚!”一声闷雷从天而降——这声中气十足,连岐王都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是个红黑脸庞、须发蓬乱、膀大腰圆、破衣烂衫的大汉。
大汉一脸挑衅地望着众人,仿佛谁敢多言就要将他的腿打断。食客中有认得他的,知不好惹,悄悄退到一边。那人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将个麻布袋子狠狠甩在案上,喝道:“二十枚,聋了!”
胡姬醒过神来,忙赔笑道:“饼二十枚,收钱一百文。”大汉从怀里掏出也不知多少文“哗啦啦”洒得案上地上都是。胡姬不好去数,只先包二十枚饼,数数不够,笑道:“只剩十九枚了。”大汉骂骂咧咧从案上捡了七八文回去,胡姬不敢得罪,将包好的饼放在袋中,大汉背了布袋转身就走——“真是霸道”,“今日碰见他晦气,算了走了”“早晚有人整治他”“谁整治?你整治?”——背后指指骂骂他也充耳不闻。
“站住!”说整治还真就有人抱打不平——不是旁人,正是李忧离。
大汉见是方才挤在最前,见了他也没有后退的年轻人,身材也并不特别魁梧,蔑道:“你叫我?”
“正是。”旁边有人见他身着襕衫,是个读书人,好心劝道:“郎君还是息事宁人吧,不值不值啊。”小岐王可是来了脾气,上前道:“店家规矩,人限五枚,你却强买了十九枚。就算你买了十九枚,给的钱够不够也要店家点过才知道。”他目视大汉,话却是对胡姬说的,“请娘子即刻点清。”
“唉,唉。”胡姬愣了下,忙划拉了案上的铜钱点数,见有人出头,众人也有帮着从地上捡的,合起来清点,总共四十四文。大汉本是红脸,此刻连脖子也红了,不待李忧离发话,上前推搡道:“你这嘴上毛都不全的童儿,想干什么!”李忧离轻易侧身躲开,更激怒了大汉挥拳来打,岐王虽说以骑射见长,不擅近身格斗,但对付这种空有蛮力的莽夫尚绰绰有余,以掌应拳,另一手背于身手,玉立如松,纹丝不动。
众人见状,无不喝彩。
抚悠见情形不妙,忙下车劝阻——“岐王闹市为争买胡饼与人大打出手”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整个长安都得炸了!可她到跟前时,李忧离已将对手撂倒,那人虽有些力气,毕竟是个瘸子,行动不便。
抚悠看了看仰在地上的人,却仍是紧张看起来毫发无损的李忧离:“没事吧?”小岐王搓搓手,撇嘴:“没事。”抚悠方要劝李忧离作罢,那大汉倒坐在地上骂咧起来:“你小子有点功夫了不起啊?有本事上战场杀敌,躲在妇人怀里你算什么英雄,没断奶吧!”
李忧离飞起一脚将大汉踹倒,踩在他胸前,眼中尽是杀人的戾气。“咳——咳——”大汉胸前被压,却毫无惧色,从胸口挤出一丝气来,“某,某这条腿……可是跟着岐王!岐王!扔在河东的!”
他把“岐王”二字咬得极重,他将这条断腿视为荣耀,因为那是跟随岐王打仗丢的。李忧离的心好似猛被人剜了一刀,说不出的酸涩:那曾经为国流血拼命的人,现在却被他毫无尊严地踩在脚下!
李忧离松脚,那汉子立时口吐鲜血——可见小岐王这一脚有多重——汉子却不在意,喘了口气,又道:“岐王说,男儿何不操金戈,男儿何不听《金缕》,男儿何不死沙场!”说到动情处,七尺大汉竟声泪俱下,“何不死沙场!我还不如死在沙场啊!”
这些年晋国外御强敌,开疆拓土,但能安稳度日的无不感念前方将士,众人听他是打仗断的腿,本就同情,又听说他跟随岐王打仗,直就是要肃然起敬了,民心如风,瞬息而变,反倒是方才还被称赞“仗义挺身”的李忧离如今“欺人太甚”了。岐王看着曾追随自己征战的人落魄至此,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抚悠将二人争斗时掉在一旁的布袋捡了给那汉子,冷道:“听你的口气,也是敬佩岐王的,但你如此自暴自弃,横行无法,岐王知道了,也要以你为耻。岐王可没说当过兵就能仗势欺人,岐王也没说打过仗就能不劳而得,以后别动不动就提岐王,岐王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就在围观之人窃窃指责这娘子太过冷血无情时,抚悠吩咐修明:“剩下的钱帮他付了。”转身握住李忧离颤抖的手。
“我想不到会是这样。”李忧离心绪难平。抚悠知道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谊,那种情谊不分高低贵贱,因为敌人的箭不会因为你是天潢贵胄就放过你,敌人的刀也不会因为你是布衣平民就留情。
“走吧。”抚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赶紧把他带走。李忧离深深吸了口气,回握她的手,示意“我没事了”。修明倒着钱袋付钱之际,大汉趔趄着冲上前,众人大惊,以为他不识好歹,又要动粗,却见他从怀里摸出之前收回的八文钱,撂下,拄了拐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唏嘘。
饼也售罄,热闹也看罢,行人渐渐散去。抚悠要走,李忧离拉住她,皱眉道:“饼没买到。”抚悠却笑得十分开心,李、安二人也不禁随着她笑。“那就买毕罗吧,这家的毕罗也很好。”安修明道。
“公子,娘子,有礼了。”陌生人拱手。抚悠看过去,眼前忽似云开月现,那年轻郎君容貌之美更在相王之上,真是浅浅一笑似春风分花拂柳,眉间一蹙若波上微雨寒烟,好一个紫宫清都山水郎!但不知为何,明明是面若冠玉、天质自然,却又让抚悠暗觉滑稽。李忧离回礼。那人道:“我多买了两枚,打算带给朋友,公子与娘子若不嫌弃,便请收下。”抚悠笑问:“公子的朋友怎么办?”那人笑答:“那就是他没口福了。”
“如此,多谢公子。”李忧离天生不是跟人客气的脾气,还与人解释,“我是无妨,只是内人还饿着呢。”抚悠听他竟公然称她“内人”,羞得拧他手肘内侧的嫩肉,李忧离疼得“嘶”牙,却还在笑。
李忧离示意修明付钱,那人推辞道:“两枚胡饼不值什么,我是佩服公子仗义执言,佩服娘子良苦用心,才以胡饼相赠,若是以钱计较,不是轻了我这个人,而是轻了这世间公道人心。”
李忧离与抚悠对视一眼:这人口才可真了得,都“世道人心”了,谁还敢驳?
“如此,便谢过‘世道人心’了。”李忧离的话又将三人逗笑。
那人叹道:“征战难免伤亡,虽然朝廷对因战至残者例有抚恤,但也只能解一时之困。更有拿了钱,挥霍殆尽,又无心无力从事生业者,由兵而痞,危害一方。可若说大奸大恶却算不上,譬如方才那人,仍有报国之心,更未泯灭羞耻之心,勇士落魄至此,令人痛惜。”李忧离见他如此,来了兴致,便问:“公子有何高见?”那人摇头:“我高见低见有何用处?”李忧离追问不放:“说与知己,怎能无用?”说罢也觉得这就跟人论“知己”太过晋突,因又解嘲道:“虽算不上高山流水,也是有‘胡饼之交’了。”
二人年纪相仿,意气相投,也难怪倾盖如故。“好,那就让公子见笑了。”那人犹豫了下道,“公子不介意我边吃边说吧。”李忧离大笑:“公子不拘小节,真雅士也!”抚悠忽然明白那人为何好笑,原来他手捧两枚大饼,美食之前神魂不属的模样实在与其不食人间烟火的皮相大相径庭。
见二人投机,抚悠自上了车,吩咐修明慢慢跟着。二人从伤残士兵的抚恤安置,又说到长安城的治安,譬如规定相向而行皆从左,在主街上设警鼓等,全都是新奇有趣又实用的想法,李忧离大受启发,十分受益。一路说笑到了那人住所,互相推手作辞。抬头看,客舍门额上写着四个字,李忧离与抚悠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