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隰有荷(1 / 1)

一番寒暄谦逊过后,陇西夫人坐了主座之左,她身穿深绛色裙衫,头梳云朵髻,是一位鬓发斑白,面相和善的老妇人。大约因她是岐王诸多乳母、保傅之中,故皇后最信任的一位,几乎不离岐王左右,所以抚悠竟还对她隐约有些印象,以及随侍在陇西夫人身侧的上官珏,似乎也正是当年总是紧追着她和李忧离小心看护的那个略长他们几岁,并且英勇地帮她击退大恶鹅的小娘子。

“我看不见,阿珏,给我说说秦娘子长什么模样?”因目疾失明的刘氏凭几而坐,微笑着对女儿道。上官珏向上望一眼,对母亲道:“秦娘子面若满月,目似青莲。”刘氏笃信佛教,听说秦璃有佛相,甚是欣喜。抚悠可从没觉得自己生得像尊菩萨,正想着,又听刘氏询问她郡望哪里,家中还有何人。抚悠便道是天水秦氏,父亲乃会州别将,在她出生前已战死,三岁那年北突厥寇边,她与母亲被掳北上,后西、北突厥内乱,她们辗转流落三弥山,幸得在那边的华人多年照拂,四年前打听到尚有亲戚在长安,便来投奔。

会州府别将秦征确有其人,其妻女亦在边乱中失踪,或许被俘,或许不幸丧生,其亲戚非缌远即疏于往来,李忧离为她杜撰的身世,既有眉有目,又无法核实,虽不能说天衣无缝,亦是难辨真伪。

刘氏听罢,叹息一会,道:“真是作孽啊,如今幸大王神武,威慑夷狄,边境的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上官珏从旁道:“阿娘,你只知道大王神武,却不知道秦娘子的功劳呢。”刘氏好奇道:“是吗?”上官珏便将抚悠作为玉都兰特使,往来长安与王庭,力促结盟之事说与刘氏。刘氏惊叹道:“娘子真奇女子!”抚悠谦道:“秦璃虽长于突厥,不敢忘故土,因缘际会,不过聊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刘氏满意地道,“娘子一言抵得上巧舌辩士,抵得上金银财帛,老妾看,乔杜等人不如。”——这话可实在说高了,抚悠莞尔道:“夫人过誉了,秦璃可与谋一时,乔杜二公足与谋一世,是秦璃逊于二公远矣,我听说,大王之计多出乔杜,即今算无遗策,画无失理,二公堪为人杰。”

岐王手下的谋士,刘氏自然了解,听抚悠如是说,喜她言谈得体,且能知岐王身边之人,点点头,却道:“我倒不知这些,这些年大王也不与我这老妪说朝中事了。”因又问,“娘子平日读什么书?”

抚悠揣度刘氏是跟过张皇后的人,张皇后辅佐今上登临绝顶,文韬武略不输男子,刘氏既曾服侍她,想必见识不拘于闺阁,且邺下之风,专以妇持门户,本就是常俗。但因刘氏毕竟是长辈,便宛转道:“也没读过什么,但幼学《家训》,母教《女诫》,略涉经史,唯观大略,不求甚解而已。”

“读史好,读史才能对大王有所助益。”刘氏的回答十分直接,毫不讳言其对读史的赞扬和对《女诫》的不屑,“至于《女诫》,虽非绝无道理,但里面太多东西不适合娘子这等身份的人。”

抚悠心下佩服刘氏见识,莞尔道:“夫人说的是,秦璃谨受教。”

上官珏转眼见李忧离进来,想他又故意不叫母亲知道,便不做声,只嘻道:“秦娘子谦虚,阿娘怎么还当真了?”说罢退到一侧行礼。刘氏笑道:“是了是了,老妾若言有不当,娘子切勿见怪。”

李忧离悄悄走到陇西夫人身后坐下,为她捏肩,边道:“阿嬭说的很是啊,我就不赞成《女诫》,什么‘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我将来要是有了女儿,”他望向抚悠,后者明其所指,低头不理,李忧离转对刘氏道,“都恨不能将她捧到天上,怎么舍得‘载寝之地’?再说,我衷心宠爱十几年,如珠如宝,难道就是为了让外姓人‘卑弱’她吗?那些从小被教导卑弱侍人的,一定是耶娘不疼不爱的!”

刘氏听是李忧离的声音,手搭在肩上握了他的手,笑道:“寻常人家,也是无法,若父母不教导其卑弱,将来在夫家总要吃亏,这就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之意。不过若是大王的女儿,有谁敢欺负?”

李忧离大笑,起身复坐于刘氏身侧,又问:“阿嬭与秦娘子聊得怎样?”刘氏抚着他的手,深慰道:“我只知道,我们的大王啊,以后可有人管了。”李忧离冲抚悠挤眉弄眼,抚悠垂首摆弄裙摆,懒得看他。李忧离贴在刘氏耳旁,亲昵地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刘氏笑得嘴都合不拢,宠溺道:“知道,知道了,是老妾没眼色了。”推开凭几,府身要拜。李忧离扶起她道:“改日我去看阿嬭。”又嘱咐随从小心服侍。

上官珏扶刘氏出了隰苓院,将从人远远支开,问道:“阿娘觉得怎样?”刘氏道:“皇后在天有灵,也该欣慰了。”上官珏却心存犹疑:“太子殿下不是嘱咐阿娘,这事不能让大王任性而为吗?”

刘氏不以为然:“大王年幼时,我怕辛家母女归期难定,耽误大王婚姻大事,因此瞒他,后太子以辛娘子乃‘叛臣’之后,嘱我勿令大王耽于私爱,我也以为有理。可如今,大王对她用情之深,眷爱之切,连我这瞎眼老妪都看得明白。诗中虽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但我看也因人而异,有些男人动了情,可比女人更深更烈。当年皇后薨后,圣人跟着丢了半条命,强要分开,我担心伤的是大王啊。”顿了顿,又道,“大王已不是六年前的大王,更不是十几年前的大王了,他有他的谋划,更有手下一班文武辅佐,不必你我做杞人之忧。况且我们岐王府的人,永远只能以大王之意志为意志,决不能踌躇两端。”因嘱咐女儿,“辛家娘子虽目下为客,但将来或为你我之主,府中大事,你要多问她的主意。”

上官珏笑道:“女儿也是这样想的,且正瞧瞧她的手段。虽说她在外颇能谋划,但从小远离族中妻妾妯娌的争斗,处置内事倒不一定应手。”刘氏点头,嘱道:“可也别做过了,她可傲气着呢。”

上官珏嬉道:“我瞧着辛娘子一副尊老敬老的模样,还换阿娘一句‘傲气’。”“她还不傲气?”刘氏气女儿不长心,“她若不傲气,就不会说‘聊尽绵薄’,‘可谋一时’,虽表面委婉,却无谦辞之意。她若不傲气,就不会自比读书‘观其大略’的诸葛卧龙,‘不求甚解’的陶元亮,你见过如此自谦之人吗?”

“好了阿娘,我都知道。”上官珏挽起刘氏的手臂,自负道,“女儿可最不怕伺候傲骨傲气之人,倒是色厉内荏、畏强欺弱之人,我上官珏才伺候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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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忧离目送陇西夫人,后者前脚才迈出殿门,他便转身手扶在抚悠腰上,低头额点额,痴痴地笑。

“笑什么呀?疯子一样。”抚悠口中埋怨,自己却也忍俊不禁。“陇西夫人知道我的身份,是吗?”没有理由相信刘氏会满意一个出身寒门,父亲只做到别将,又在蛮夷之地长大的孤女嫔于岐王。

“我没想瞒她,但想等你熟悉了王府的环境,再让她见你,没想到她这么心急。”李忧离牵了抚悠,一同坐于榻上。抚悠哂道:“你昨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想让她不急也难,大约她是急着要看看让岐王自己打昏自己的女人是不是个妖女。”李忧离摸摸额头,讪讪道:“阿嬭没有为难你吧?”

为难虽谈不上,言谈之间反客为主倒是有的,毕竟是皇后的陪嫁侍女,又是岐王乳母,信重两代,她这初来乍到之人不显露些手段,怎么可能让一个前辈故旧心服口服、死心塌地?但这种小事,抚悠不屑与李忧离提,那除了离间他和乳母的关系,兼示自己的无能外,没有别的用途。于是不正面回答,而是道:“你若信我重我,谁敢为难我?”这也是大实话,她的娘家不能指望,最大的靠山就是岐王。

李忧离握了她的手:“我何止信你重你?我是信你重你爱你敬你,其实,还有些怕你,怕你生我的气,怕你不理我。”抚悠扭身背对他:“别总说些不正经的。”才还一副深情款款模样的李忧离哈哈大笑道:“那就说说正经事。”“什么正经事?”抚悠问。“商议商议这漫漫长日,要如何消磨呀!”

这倒确实是件正经事!

李忧离沉思片刻,以拳击掌道:“春和景明,碧波荡漾,不如泛舟湖上!”联想到昨日之事,抚悠不觉眉头大皱:“我可不想坐船!”李忧离怪道:“你能和相王共乘一船,怎么就不能同我泛舟?”

抚悠大惊:“你怎么知道?”李忧离揽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竖着手指摇晃,得意道:“以为将我禁足府中,我就不能知天下事了吗?”局势仍在李忧离的掌控中,这倒是让抚悠安心放心的事。

“都是你非要让我带上洛神,才害我被小人识出身份!”她作为被交换的俘虏当然不可能拥有岐王那样贵重的馈赠,但李忧离寻了个借口,说因射死了玉都兰的坐骑,故以天马相赠。而抚悠所求,夏尔从不吝啬,因此这马绕了个圈,又回到了抚悠手上。相王的人想必就是先认出了马,才猜出了人!

“好好好,是我的错。”李忧离笑嘻嘻脸贴在抚悠颊侧,问她,“相王为人如何?”。他的气息吹得她怪痒。“我只与他说了五六句话,怎么知道他为人如何?不过……”抚悠忽起了顽心,要逗他一逗,故意道,“相王倒真是好相貌,面如傅粉,唇若施脂,当世之人,恐莫能及。”余光瞥见李忧离一脸不屑,抚悠心下大乐,续夸大道:“尤其是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如削葱,我看了都心生嫉妒,男人的手怎么能那样好看啊!”

“男人若生成那样叫好看,何不直接生成个女人!”李忧离黑着脸。

抚悠“噗嗤”地笑:“你就这样小心眼,容不得我说旁人半句好话?还说我是妒妇,分明就是个‘妒夫’!”李忧离委屈道:“你说谁的好话不行,偏说他的!”抚悠笑软在他怀里,李忧离愈发气愤不平。

“好了好了,”抚悠哄他道,“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从容出入,望若神仙,但及到离乱之时,被揭丧珠,失皮露质,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不用了解太多,只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不过是个安享富贵、吟风弄月的皇子罢了。”抓起他的手,翻掌朝上,手指轻轻划着他手心的茧子,“我才不喜欢那双女人似的手呢,我就喜欢你这双握刀持弓、定鼎中原、平定北夷的手!”

李忧离曲指握住她的手,在她耳侧轻轻一啄,责她道:“你也真是胆大,竟然跳湖,时下这天气,湖水多凉。”抚悠无奈:“我也是没办法呀。”李忧离道:“你就不能推他下去?”抚悠笑道:“我倒是想,可我担心相王不识水性,万一淹死,我可担待不起。”李忧离撇嘴道:“淹死他不正省我事?”

抚悠反问道:“若是杀了就一了百了,他如今怎还活着?”虽然刺杀亲王不算容易,但以岐王的手段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可这手足相残的恶名也就背定了。李忧离“哼”一声:“这大好的天气,别提他了。”抚悠腹诽:“明明是你先提起的。”但也不与他争辩,笑道:“我倒想起一件事可做。”“什么?”

拂开李忧离,抚悠下了坐榻,来到几案前,铺纸点水研墨,招呼道:“来,你先写两个字,把门额换了。”李忧离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什么门额?”

抚悠放下磨锭,对他道:“我听阿春说,这宫殿是前朝恭帝时建的,此院初名‘秋蕖’,你说‘秋蕖’是残荷,不好,所以改叫‘隰苓’。”“没错。”“可我觉得‘隰苓’不好,”抚悠道,“你想,这院名中原有‘蕖’字,是因为院中有荷塘,宫殿之名,也多与荷有关,而汤池更是砌成荷花荷叶形,你将它改成‘隰苓’,不就名不副实了吗?”“那就改成‘隰蕖’。”李忧离道。抚悠摇头,弯眼儿笑道:“我倒觉‘隰荷’更妙。”

“‘隰荷’也……好啊,你竟敢取笑寡人是狂且狡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抚悠正借《山有扶苏》篇笑他呢!

李忧离伸手抓她,抚悠早有准备,先一步起身跑开,边跑边笑:“‘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是谁先将自己比作‘有力如虎,执辔如组’的‘美人’?好不知羞!”

李忧离起身追她:“等我抓到你,你就知道我是不是‘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了。”

“你要欺负我就更非子都子充!”抚悠拎着裙子跑。

两人你追我躲,屏风推倒,香炉踢翻,玉壶洒出琼浆沾污红线毯。李忧离捉住抚悠,“报复”道:“你说我是狂且狡童,那我就是了!”将她搂在怀里,做那“狂且狡童”之事。

二人正在缠绵粘腻之间,忽有婢女闯了进来,大呼道:“大王,不好了!”

抚悠吓了一跳,羞得推开李忧离,躲在他身后。李忧离大怒,一脚踹翻婢女,吼道:“没规矩的东西!”婢女不顾疼痛惊吓,连忙爬起来,伏在地上颤声道:“大……大王,圣人来了!”

“说什么?”

“圣人的法驾已至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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