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悠,抚悠在吗?”
帐门外的声音兜头给了夏尔一盆凉水,抚悠从毛毡里钻出来,浑不知自己刚才的险状。侧耳一听,笑道:“是绮斯丽,那个龟兹姑娘。”
夏尔摸摸鼻子,极不情愿地“哦”了一声,问道:“她怎么来找你?”
抚悠觉得好笑:“那你要叫进她来问问才知道啊。”
夏尔皱皱眉头,冲着外面喊道:“进来!”
绮斯丽进来见到夏尔,脸不由一红,先俯身行了礼,抬头看见抚悠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毡毯被搓得皱在一起,脸上又红了几分。她想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但已经进来,不能什么也不说就走,便道:“我昨晚跳舞,你喝好多酒,倒了。”
“你是担心我,过来看我的吧?”抚悠真诚地微笑。
“是。”绮斯丽腼腆地低下头去,“你很好,我走了。”
抚悠见状忙问:“你有空吧?陪我说说话好吗?”绮斯丽看看夏尔,看看抚悠,最终还是实说道:“大可汗出去,我没事。”抚悠笑笑,推夏尔道:“你忙去吧,我和绮斯丽说说话!”
夏尔知道现在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了,看一眼抚悠,道:“你们聊吧。”整整衣裳,转身出帐。就在这时,抚悠忽然用突厥话问了一句:“夏尔,你手上有多少金银丝绸?”
夏尔一愣,旋即明白她是不想让绮斯丽知道,故也用突厥话答道:“不多,你怎么问这个?”
抚悠眨眨眼:“别问那么多,有多少准备多少,放在你的大帐里,晚些时候我过去与你们商议。”
夏尔知道抚悠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便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绮斯丽扇动长长的睫毛眨眼睛:他们故意转换了她不熟悉的语言,是说的什么秘密吗?抚悠见状,神神秘秘地逗她道:“这是我们的悄悄话。”她随口一说,并不知道这话听在龟兹少女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是啊,”龟兹少女黯然地想,“他们有他们的悄悄话,我是不能听的。”
抚悠让夏尔准备金银丝绸的原因也很简单,将计就计。既然那拓监视了她,那她就大大方方地让他监视,她每天也不做别的,只是带着夏尔的金银丝绸在投靠那拓的小可汗、叶护、特勤等的领地、帐篷附近闲逛,送或者“输”丝绸珠宝给他们宠爱的女人——多亏贺倾杯,这事她在洛阳常做,已经轻车熟路。那拓生性多疑,那些因贪小利觉得通过女人收点财物没有关系的人便被那拓一一记住,信任大减。
抚悠的行为虽惹恼了那拓,但杨德分析得也对:辛抚悠的做法实在挑不出大错,与她接触的都是女人,互相送点礼物,或是赌博输点钱,还能抓起她来处置不成?况且她只是帮手。
听了杨德的建议,那拓决定直接向夏尔施压,可还没等他找上夏尔,夏尔竟先哭丧着脸,向叔叔求救:“叔叔知道,我从小喜欢抚悠,她这次回来,我当然要娶她做我的妻子,可她竟在洛阳沾染了这样的恶习,我……我……叔叔知道我没多少钱,所以……所以先求叔叔借我一些,以后一定加倍偿还!”
那拓虽然铁黑着脸,可夏尔当众“哭”成那样,做叔叔的大可汗也只好象征性的给了一箱,实为几匹劣等的丝绸。他知道,辛抚悠拿了他的丝绸转头又会去做让他闹心的事了。夏尔这条路走不通,那拓只好接受了杨德的建议,暗中向众人施压,让他们不敢明目张胆跟夏尔的人交往,这才算把事情平息下去。
夏尔一方虽然挑拨的那拓内部不太愉快,但自己的损失也不小,那些金银珠宝和丝绸是他们不多的存货。抚悠三个月前就打定主意再次南下向晋廷求援,可碍于那拓的监视,一直不能成行,眼看到了冬天,大雪降下后,路就不好走了。夏尔大帐中,一片沉默,抚悠把木柴掰成一段一段,投到炭盆里去。
“可汗!”卫士带了一股寒气进来,火苗忽的一低,“有人偷了辛娘子的马!”
“我的马?”抚悠倏地站了起来。
“抓到了吗?”夏尔问。
卫士道:“不是我们抓到的,她从马上摔下来,自己跌晕了。”
“人呢?”
“就在帐外。”
出人意料,偷马贼竟是绮斯丽!夏尔还记恨着她那天不合时宜地闯入,此刻又见她试图偷走抚悠的坐骑,不由怒从中来,作势拔刀。抚悠瞥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掌推在他的刀柄上,按刀回鞘,对他道:“交给我!”夏尔眼神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相信了她的决定。抚悠吩咐卫士:“把她抬到我的帐篷去!”
绮斯丽幽幽转醒时正对上抚悠关切的目光,抚悠说了句:“安心,哪儿都没摔坏。”她却“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抚悠莫名其妙。在抚悠费尽口舌追问之下,她才说出实情:原来她偷马,是为了把腿摔断!
“为了留在草原,为了夏尔,你竟然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抚悠觉得不可思议。
绮斯丽呜咽道:“三个月就要到了,大可汗已经答应放我们走了,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可我舍不得他,我没有办法……如果我的腿断了,不能跳舞了,或许老爹就不会带我去长安了……”
抚悠听绮斯丽如此流畅的突厥话,想到三个月来她学习的劲头,忽然明白,从一开始,这丫头就看上夏尔了啊!“可是……”抚悠迟疑道,“我不是想给你泼冷水,就算你断了腿留下来,夏尔他……”
绮斯丽明白:“我不需要他喜欢我,我只要能每天见到他,就心满意足了。”
抚悠实在不能理解,好奇地问:“绮斯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绮斯丽脸一红,可看抚悠那迷惑又真诚的目光,她大胆地说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愿意为他生,愿意为他死,心甘情愿为他受苦。”抚悠却从来不觉得喜欢一个人竟要把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位置!
“夏尔那个傻瓜居然也会有人喜欢?”抚悠甚觉不平。绮斯丽听得一脸桃红,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小声道:“难道,你不觉得玉都兰可汗喜欢你吗?”
“什么?”今天的冲击一个比一个生猛,抚悠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喜欢谁?”
绮斯丽看着抚悠,惆怅道:“玉都兰可汗喜欢你呀,大家都看得出来,只有你不知道吧。”
“你,你误会了。”抚悠急忙解释,“我和夏尔一起长大,从小就是这样!”
“可你们现在不小了啊。”绮斯丽一句话把抚悠噎了个结实——是的,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这真是个不得不严肃考虑的问题,夏尔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想伤害他。想着这麻烦事,抚悠心下叹气:“真是,一个想走不能走,一个想留……”忽然,她两眼放光地拉起绮斯丽:“你还想留下吗?!”
绮斯丽被她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想,当然想……”
“听着!我有一个计划,你要配合我!”
……
抚悠让夏尔跟古勒老爹打了招呼,允许绮斯丽在她的帐篷内养伤,直到商队出发那天,才亲自把她送到古勒老爹那里,还把自己的坐骑和一个包袱送给她做礼物,又请古勒老爹好好照顾自己的朋友。古勒老爹知道抚悠是玉都兰可汗的大红人,也感动于两个异族少女在这三个月中产生的感人友情,于是欣然答应。抚悠与绮斯丽依依难舍,两人又到小帐篷里说了好些悄悄话,这才出来,挥泪告别。目送商队走远后,抚悠骑上另一匹马,打马往相反的方向奔去,她走得很远很远,在那里,她约了夏尔。
夏尔虽然搞不清抚悠为什么神神秘秘把他约在这么远的地方,又是在天寒地冻的大冬天里,但还是早早守在了那里。见那一袭红衣乘着快马飞奔过来,夏尔高兴地迎上去,可牵住马缰抬头一看,他便看见了皮毛帽下露出的那一双碧汪汪的眼睛。“怎么是你?”夏尔大惊。绮斯丽从马上跳下来,快速道:“抚悠已经跟商队走了,可汗,你现在必须把我当成抚悠,拖住那些监视她的人!”
夏尔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抚悠被那拓的人监视得无法脱身,故借为绮斯丽送行之际调换身份,蒙混过关。因是冬季,一个带着沿了一圈蓬松狐尾毛的皮帽,另一个除了皮帽还裹着面纱,两个人身高差不了几分,不仔细分辨,真的很难察觉,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想到她们会这么做!
虽然夏尔不得不称赞抚悠的高明,可还是对她连他都隐瞒而耿耿于怀,但他更知道不能坏了计划,于是翻身跳上绮斯丽的坐骑,将她拽上马抱在怀里,双腿轻夹马肚,缓缓闲行——要让跟踪的人追上他们。绮斯丽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寒风也不能让眼泪凝结:“谢谢你,抚悠,给了我如此靠近他的机会……”
这之后,据说玉都兰可汗把辛叶护的女儿抱进大帐里,三天三夜都没出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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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可还认得我吗?”
抚悠跟商队走了一天,第二天亮了身份,扯了夏尔这张虎皮做大旗,告诉古勒这都是玉都兰可汗的决定,并暗示他以后若想从商道平安经过,就不要把事情张扬出去,并送了古勒些金子,说是夏尔买下绮斯丽的钱。古勒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可商人不会多嘴招惹惹不起的麻烦。况且抚悠自己有公验,商队的公验上只要说明路上病死了一人便可,于古勒也并无不便。抚悠跟着商队穿过大漠,一直到了敦煌城,前面的路也好走了,才与商队分开,日夜兼程,就这样,十一月中旬终于到了长安。找到了上次和母亲寓居的老秦客舍,见到那个热心的老翁。
老丈眯眼认了半天,一拍大腿:“原来是小娘子啊!你这一向可好?来我这里投宿吗?”
抚悠向老人问好后笑道:“来客舍不投宿做什么?”
“小娘子不是在贺家有亲戚?”
“我家亲戚也只是在贺家做事,而且我打听他最近不在京中,所以就不去麻烦他们了。”
老丈看了看抚悠的高头骏马,啧啧道:“好马!”因又笑道:“小娘子今时不同往日,想必身上也充裕了,我这客舍寒酸破旧得很,住得人多,也杂,小娘子还是别处投宿吧。”
抚悠笑道:“老丈说得没道理,哪有往外推客人的?”压低声音解释说:“我只来过长安两次,人生地不熟,去别处怕被人骗!”老丈听她说得合情理,便不再推辞,忙招呼了自己的女人,殷勤地准备了最好的房间。“不知小娘子是否劳顿?”老丈脸上笑开了花,“若是还有精神,今天可赶上个大日子!”
抚悠一听有新鲜事,该劳顿也不劳顿了,忙问:“什么大日子?”
“说起来还是西域那边传过来的节日,叫做‘泼寒胡戏’,也叫‘乞寒’。这大冬天里泼一盆水在地上都能结出冰碴碴,可那些年轻小伙子们啊,光着膀子相互泼水为乐。先时只在坊间流传,后来皇室和贵族的年轻郎君们也都参加进来,成了举城的欢庆。”老丈呵呵笑道,“我这客舍在城南,没什么气氛,往北边走,几乎哪个坊里哪条街上都有乞寒的年轻人,但要说最热闹的,还要说朱雀门前!”
阿婆也从旁道:“小娘子不觉今日客舍里格外冷清吗?客人们和小崽子都往朱雀门去了,只剩下我们两副老骨头,跑也跑不动,也受不住寒。”抚悠心想这样的大热闹不能错过,可又犹豫,阿婆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笑道:“唉,这可是长安城,长安城的娘子们厉害着呢,我要年轻个二十岁,准也凑这个热闹!”
抚悠也知道长安风气开化,看看自己幞头、圆领衫、小皂靴的利落打扮,浑身上下无一扎眼物事,当下不再有什么顾虑,便对老丈、阿婆行个礼:“那我也去瞧瞧热闹了!”
朱雀门前横街与朱雀大街相交的地方就是一个巨大广场,抚悠赶到时,早就人山人海,一点不比洛阳城的上元节逊色,而且她还隐约听路人说当今要登朱雀门,观乞寒戏,与民同乐。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反正这么远的地方也看不清城楼上到底有没有皇帝,消息传开,人群几乎陷入了癫狂。乞寒倒也不是乱哄哄互相泼水完事,而是结阵跳浑脱舞、唱苏幕遮,旌旗摇曳,鼓声助威,煞有阵势。
参与游戏的都是青壮男子,虽然有不少精心打扮了的女子围观,却都远离中心,偶尔有胆子大的窜进去泼一桶水赶紧跑掉,被泼的郎君们开怀大笑,倒也不会“反击”,一来在这一天被泼水是一种祝福,二来长安的年轻郎君可都是有风度的,他们展示力量靠的是不畏严寒的坚实体格,而不是欺负女人——说不定有些远远的还有心上人看着,更要展示出男子汉的气概才行。
这种时候,女性的装扮无疑是很好的保护,可抚悠却不幸穿了男装出门。
灵巧地穿梭在人群中,抚悠很快就挤到了前面。一盆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泼向那些冻得发红的结实肉块,成百上千的大男人扑腾地满地泥水,穿什么颜色的裤子早就分辨不出,有的人脚下发滑摔倒在地,更引得阵阵哄笑。身上、脸上沾了泥?没关系,几桶凉水上去就都冲掉了,哈哈一笑,又是一个干净笑容。
这样刺激的场面,又借着周围的嘈杂,抚悠也毫无顾忌地大笑大叫大声喝彩。
场中人很多,可她的目光却被一个光彩夺目的少年郎吸引。抚悠注视着少年的时候,少年也忽然发现了她,对她粲然一笑,大步走了过来。抚悠尴尬地低下头,心想或许自己的直视太过无礼。
“小兄弟别只在一边看啊!来!”那人冷不丁捉了她的腕子,用力把她往泼水的人群中拉。抚悠吓了一跳,怒道:“你干什么!”可惜女子尖细的叫声被起哄的人群完全淹没。
少年没想到遭到这么强烈的抵抗,撇撇嘴觉得好没趣,男人在这种时候就该往前冲,哪能往后躲?若连这点寒冷都畏惧,还能指望他冲锋陷阵、上阵杀敌吗?他撇嘴坏笑,忽然放手,抚悠被诓地往后退,可身后是堵人墙,哪里能退!那人猛地回身,一顿一转间仿佛被弹射出来一样,大手抓着抚悠的前襟,要把她拽进人群。
可是……软软的啊!少年不由一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好像,他抓了个凸起的东西啊,他仔细研究,反复推敲,那应该不是“小兄弟”揣了个蒸饼在怀里吧,捏一捏,还有弹性哟……视线移上去,那“小兄弟”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怒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震惊于此,他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松手!
“登徒子!放手!”抚悠的羞怒涨到临界点猛然爆发的同时,只听一个粗豪的男声大声喊道:“二郎小心!”对面的少年机敏得像头豹子,瞬间闪到一旁,一盆冷水“哗啦”一声兜头泼了抚悠满脸满身。怒火中烧中的抚悠一下子从外到内被降到了冰点。
那一瞬间少年显然没料到他的躲闪会引起这样的后果,如果他料到,以他的怜香惜玉一定会为她挡下,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他干笑地看着那个瑟瑟发抖又委屈至极的小娘子,手足无措起来。
“哼!”抚悠吸一下鼻子,裹着上衣抱着手臂转身扎进了人墙里。
“喂——”那少年刚想拦下她,却有一人闪到他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少年望望抚悠消失的方向,又望望朱雀门上,也只好无奈作罢。
朱雀门楼上,皇帝令人准备了干爽衣物、狐帽貂裘、手炉热汤。太子宗长从旁笑道:“二弟定又埋怨阿耶比刘娘子管他还严。”皇帝笑骂一声:“年轻人哪里知道轻重,等老了可要落下病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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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悠冒着寒风跑回客舍时,浑身裹着一层冰碴,整个人都冻僵了。老丈和阿婆吓了一跳,赶紧给她点炉子,裹毯子,烧热水,抚悠洗了个热水澡钻进被里,又喝了阿婆煮的好几碗姜汤,可还是不可避免地发了热。病中,抚悠浑浑噩噩地在心里发着狠:“混蛋!轻薄儿!不管你是谁,我记住你了!别再被我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