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头站在讲台上念作文,我低着头,避开那些如期而至的目光,假装很镇定,可是手中转的笔却在不停的滑落。
我听着,静默,多想告诉他,我笔下写的都是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只看了一部分的书,听了一半的歌,零零碎碎,杂乱不堪,根本没有描写的那样美好。
飞不出羁绊我生活的圈子,只是每天勤勤恳恳做着相同的事,仿佛日子也能过下去,大考一次,就走过了半年,升一个年级就长了一岁。
家里的电脑里再也没有一个游戏,我和父亲不会搬两张椅子,对着电脑玩大富翁这种掷骰子游戏到晚上十二点,等母亲若干次敲门催促并威胁我们:“你们俩还不睡,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要拔插头了!”
在我最有空的时候,我一直在等他们停歇下来,一起走一走,可是等到我再也挤不出多余的时间,他们也没有得闲。所以人生一刻不得闲,哪里偷得来半日?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班里转来个北方的同学,就是因为父母工作变动从大城市归来的,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会讲方言,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大家那个时候就跟风,通通都不讲方言了,倒是把普通话说得一溜一溜的。
这样的转学生很多,那个时候总能听到街坊邻里闲谈,说转学的都是些成绩不好的学生,就算成绩好,来到新环境适应不了,就会慢慢糟糕。我那个时候被这些言谈深深蛊惑,虽然不是百分百相信,但也免不了留意,你知道,对一件事留意过后,总会发现某些不谋而合的东西,并且加深自己的笃定。
历史要前进社会要发展是必然的,嘉尚要扩张也是必然的,父亲要拓宽业务,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了省城。他厌倦了奔波,询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离开,去外面看看。
是的,我拒绝了。
真惊奇,那个时候的我可以如此坚定的拒绝光鲜的诱惑,并且觉得毫无压力。我才发现我对家竟然有如此大的依恋,政治课上,老师强调,这是归属感。无论多远多久都要回家,我以为这会是一辈子的标签。
父亲满足了我的任性,但他也要对事业负责,他离开,并且有了固定的归期,周末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
孔羽生日的时候邀请我去吃饭,彼时正是假期,刚定下来一直在外省的姨妈和表弟妹回来小聚,我很开心,对于从来没见过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期盼。但我纠结良久,还是跟母亲推辞。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的感情走到了尽头,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而非反抗。我没有意识到那么些年没有朝夕相处,接触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这种友谊之间的距离已经大的惊人。我怕这根线从此断裂,所以想小心翼翼去弥补。
母亲很不开心,毕竟多年未见的外嫁的妹妹来,如此重要的场合我却缺席,可是我无法将这之间的轻重权衡同她说,她也不会明白。
我转了两趟车赶到指定的地点时,所有人都已经入座,在一间环境还算不错的大排档里,桌上摆满了菜和啤酒。大家回过头来看我,那些陌生的脸,我一个不识,只有孔羽旁边一个高个子寸板头男生我有点印象,是小学隔壁班的,以前见过不少次。
他为我腾了一个位置,我努力保持微笑坐下,这个时候进来个高壮的汉子又扛了两件啤酒进来,我愣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熟人。
“裴凛?”
裴凛人晒黑了,人明显胖了,虎背熊腰的,再没有以前小个子和孔羽打架的那种弱态。他先是愣了一秒,然后才认出我,“宋阑珊?”
他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搓搓手,“在这儿见到你还真难得,听孔羽说你好像搬家了,嘿,我在十五中,和你们石楠隔了老远,想见也不容易。”
“你在十五中?”我眼前一亮,我并没有在人堆里看到朱家念,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以前那么好的朋友,我以为孔羽至少是会邀请的。“那你知道朱家念么?就是以前跟我们几个玩得很好的那个小胖子?”
裴凛想了想,“哦,好像有点印象,不过不是很熟,也不知道他的情况。”他又拉着我侃了几句,大致是不怎么爱读书,以后靠家里入伍去当兵,不然也不上高中了,去中专踏踏实实学个技术。
见我俩一直在一边叨叨,孔羽不乐意了,端着酒杯撞了裴凛一个手肘,“你俩有什么说不完的,一会儿说,大家都吃着喝着呢。”说着她又端着酒杯,依次介绍,到我这里时,旁边一个女的往我手里塞了一瓶酒。
“小羽,生日快乐!愿快乐长伴,诸事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也不拿捏作态,猛喝了两大口,但我实在典型一杯倒,不敢多喝,以前小时候孔羽过生日,在她家醉过一次,我想她知道,所以也没提,又不好扫她面子,就尽力喝了不少意思一下,但这么多人,没个熟的,我并不想喝醉。
旁边的人却不放过,逮着一个劲起哄。
“干了!干了!”
“不是说好姐妹么?喝这么少。”
我脸上开始发烫,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红男绿女里有人吹着口哨,“好学生他妈就是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装!”
“算了算了,人家只是不能喝嘛。”
我偏头望向孔羽,略有歉意,她打着哈哈把那些人都数落了一遍,最后与我对视的时候笑了一下,但我却觉得,那笑容没什么味道。
吃完饭一伙人吆喝着去KTV,小镇当年还挺乱,大型又正规的娱乐场所很少,又不是学生能消费得起的。小地方乌烟瘴气,鱼龙混杂。我一直被父母严格管制,几乎从来没去过。
孔羽走在了前面,我想开口叫她,但是张了张嘴也没叫出半个字,索然无味地闭了口,我觉得,大家开心最重要,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人总要学着长大。
但我素来毫无安全感,并且又喜欢做事滴水不漏,便掏出手机先给秦桑打了个备案,但也不直接,只是装作向她打听哪家KTV不错,顺便露个行踪。
最后选定的KTV在一家小巷子里,价格合算,但环境不太好,我总觉得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一群人挤在狭小的沙发上,逮住麦克风开始狼哭鬼嚎,我坐在中间,完全丧失了唱歌的兴致。
孔羽毕竟是主角,被大家一直要求唱了好几首,人有点晕乎乎地去了厕所,我一个人走出去透气,忽然回头听到另一个包房有人说话,一个人推推搡搡从里面出来,把外面走道上的空货筐收走。
我向外走,和她迎面相碰。她低头说了声“抱歉”,然后低下头两手拎过好几个筐,本来以为是个瘦小的男生,走进才发现是个剪了男生头的女生。她其实没有撞到我,所以那声抱歉我本没有当回事,可是向前走了两步,我突然停下。
“文音。”
我回过头,她也正好看着我的眼睛,顿住,然后又如平常一样收捡好所有的货筐,拿到外面停靠的面包车上。
她既没有逃开,也没有冷漠以待,倒是比以前大方坦然了不少。姚文音和外面的人打过招呼,把我引到角落里,她顺手敲了敲KTV的吧台,那服务员转身拿了包烟,姚文音突然看了我一眼,又默默收进了口袋。
她抢在我之前开口。
“漂亮了不少,以前头发那么糟糕,像只炸毛的小狮子,现在那么柔顺黑亮,简直可以去打飘柔的广告。”
她话音轻快,没有磕巴,倒是让我一愣,仿佛如正常的久别重逢。
“文音,你还好么?”
姚文音摊开手,“有什么不好,凭双手吃饭,不比你们学生仔弱一分。”
“那个时候你不告而别,一家子都搬走了,真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这里做什么?”我有点惶惶不安,怕从她口中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她安抚般拍了一下我的肩。
“我到这边来送啤酒和小食,刚刚KTV的老板在里面跟人唱歌,看到我硬是拉着喝了一杯,没想到出来就看到了你。”她三言两语解释得十分清楚,老练地打消了我的疑惑,我不禁有点脸红。
文音拉着我在外面的台阶上坐下来,我偷偷看她——她也不过比我大两岁,也不过是高中生的年纪,却已经有超越这个年龄的成熟老练与圆滑。
我偷偷叹了口气,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沉默。
“我那个时候挺绝望的,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又要重新开始,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人生地不熟更是雪上加霜。”
“好在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压力也没有,我们不用再每天顶着舆论,父亲下苦力,母亲在鞋厂里倒班,我去给她送饭,稍大点也可以帮帮忙,你知道么,那种胶鞋厂,环境糟糕透了,味道让人恶心,我每去一次就吃不下东西,吐得我胆汁都要出来。”
我听她说,手紧紧地握着,指甲掐进肉里,手心被汗濡湿。
“后来攒了点钱,家里才没那么拮据。”她拉着我的手,那粗粝的肌肤仿佛要在我手上硌出印记,那细碎的发上还夹着汗水,表情显得那么认真。“我带着闲话走,可闲话不会因为我走而消失,所以我想回来了。你看,其实人死也不能一了百了的,最多就是蒙蔽了双眼双耳,听不到也看不到,但人们会怎么说,再无力阻止,因为已经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她还是忍不住拿了一支烟,点了起来,不过尽量错开身,不让吐出的烟圈飘到我的面前。我看她黝黑的肌肤和瘦削的脸颊,第一次觉得年龄和她重合。
是吧?
不是所有人都像电视或者电影,从此堕入黑暗,从此跌入深渊,他们还在挣扎,只为了向苍天讨一个证明。
生活在底层而渺小的人,总是不那么容易崩溃;反而是那些生活在大世界的人,容易摧折生命。
姚文音按灭烟头要开始继续干活,我则起身,余光里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等我搜寻到时,孔羽已经拉开门进了包房。
“是小羽,你不去看看她么?”
姚文音似乎想摇头,我抢先开口堵了回去。
“你等等,我去叫她。”
我匆匆往里面跑,包房里还乱作一团,开门就是一股酒味,灯光昏暗,音乐嘈杂。我叫了两声,孔羽都好像没听见,我去拿她的麦克风,“小羽,我看到文音了。”
孔羽把话筒又抢了回去,半醉半醒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口型,“我要唱歌。”
我松手,带门走出去,门里突然静下来,只听到伴奏的声音。
“孔羽,怎么不唱了?”
孔羽盯着壁灯,终于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反问道,“唱,为什么不唱。”
大厅里早没了人影,我追出去,沿着马路慢慢走,日光晃得我眼前发昏,我突然觉得什么东西丢失了,再也回不到手掌心。
夜幕落下时,公交车转角处溅起水花,冷冷折射这个城市。商店里打起了镁光灯,如此绚丽。十几岁的我们,乖乖地坐在学校念书,我们的所有任务,也只是念书。或者在走过玻璃窗前时,投去欢喜的目光,幻想一场童话;或者偷偷羡慕那些夜灯下点着烟,穿着大摆裙,画着烟熏妆的不良少女,来一场只敢想想的叛逆。
我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看书、吃饭、睡觉。
不论怎样,我的骨子里始终还留着冷漠与刻薄,不愿意对生活屈节。年少真的太轻狂,仿佛真的只凭着一腔热血就可以不怕天不怕地,对于逝去的东西,对于被抛弃被搁冷的感情,我们再不屑于追回。
孔羽不来找我,我也再没主动联系过她。
我在心里想,如果文音来找我,不论什么,我都会尽力帮她,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甚至就像多年以前一样冷不丁从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能说没有失落。像我们这样从不滥交,甚至孤独到只有一两个朋友的人,其实对朋友执着到一定程度,不轻易认可,但若是我认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么就似乎理所当然是一辈子的事。
但是,我们已经越走越远,无可避免。距离让我们从曾经的无话不说,到如今无话可说。
所以,有的人终将离场,慢慢从你的刻骨里走出。
哪有那么多爱得死去活来,身边的朋友里,最多就是有点窃窃的小心思,大多连某种萌动的好感也都无疾而终。像秦桑这样的,不过是红尘里逢场作戏,倾注的感情谁又用标尺衡量过多少,不过是女生的虚荣,想维持这种游刃有余的美丽。
轰隆——
“珊珊,快来收衣服!”
我匆匆跑到阳台,大雨说下就下,母亲立即一股脑把所有的衣服往我怀里一送,我转身又蹭蹭蹭上楼去,东西才放下一秒,还没来得及整理,那边母亲拧开了大门。
“珊珊你呆在家里,你爸今天应酬喝了酒肯定没法开车,这么大的雨,我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捎带个伞去。”
还没等我回答,门已被砰然关上。
我坐在卧室的小床上,有些坐立不安,起身,把外面走廊的灯全都打开,回来还顺带把房门锁上,打开复读机,空放几首歌。无奈外面的风雨实在太大,雷声响亮,音乐显得如此孱弱。
窗外挂着的风铃被吹得贴到了天花板,渺小无依。我爬到桌面上,顶着风拉开窗,费力的解下风铃,雨水迎面而来,纷纷落在光滑的桌面。等我关上窗,外面的风已经大到瞠目结舌的地步,拍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幽咽悲戚而可怖。
我其实最怕吹大风,所以我一直庆幸我没有生在沿海。
我背贴着窗面,慢慢蹲下来。
桌子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吓了我一跳,离得稍稍与我有些距离,我手忙脚乱去够,一个踉跄险些在有些濡湿的写字台面滑到。
我又在老地方蹲下来,没注意刚刚竟然顺手按了挂断键,看到通话结束四个字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给夏戎拨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这次我接了起来,没开口,他已经劈头盖脸骂了下来,杂音大得惊人,他的声音更是大得差点把我耳膜给震破。
“宋阑珊,你大晚上坐在窗户上干什么,快点下来!”
我下意识环顾四周,可是外面雾气蒙蒙,大雨滂沱,又黑影深深,什么也看不清。但我知道,从外面看,还是能看见灯火昏黄的窗台上人影朦胧。
“喂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喂喂!”
“我好得很!”我哭笑不得,“你怎么大晚上还在外面,快点回去,还有,雷雨天打什么手机!挂了挂了!”
这附近房屋稀疏,绿化较多,树木繁盛,我想起以前看的防雷小知识,有点担心。可是信号似乎不太好,噪音太大,我能听清,他却似乎根本没听到我说话。
“喂喂!”
啪,电话突然断了。
刚刚还抱着散漫的心情的我突然紧张起来。
“夏戎!夏戎!”
电话已经切换到了忙音。
我管不得那么多,拉开窗户,立时被灌了两口冷风。
“喂!我知道你在附近!喂,夏戎!夏戎!”
可是四下里什么反应也没有,倒是拿在手上的风铃一个不注意成抛物线飞了出去。
突然,一道光打在我的脸上,那个人挂着欠扁的笑,缠着宽松的雨衣,一手拿着便携式小手电筒,一手勾着风铃的绳结,不停地甩着360°圈,叮叮当当直响。
“没被雷劈死最好了。”
我没有丝毫犹豫,把窗户刷地关上。
他的声音传来,知道我必然没有真的生气。
“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我把手机扔在枕头上,整个人陷在绵软的被子里,竟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