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承诺这种东西,有时候实在不太靠谱,不管这个人如何衣冠鲜怒。
老头这个外号遍大街,于是他又得了个新的外号,叫老毛头。
老毛头允诺只要上学期期末的排名进了校50,就获准可以自行挑选同桌。阿旅和秦桑坐惯了不愿意分开,我早早就计划了和叶沧浪一起,可是这学期都过了一个月了,也没见半点风声,看样子是搁浅了,白白让我高兴了一个寒假。
学校搞了一些结对子活动,班上也在极力组织,老毛头尤为卖力,毕竟我们班尾巴有一大截。大家都本着就近原则,不知是有多巧,卓海图和卓萧偏偏就搭上了,卓海图百般不愿意,也得在老师面前挣个面子,所以也很卖力,长久下去,他发现卓萧并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成绩这个东西有时候也像局势一样,是个说不准的,像卓萧那样脑袋瓜其实十足好用,可是偏就没用到过正点上,你强求也不来。
我们都以为这个活动会让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事实也正有如此苗头,可偏偏天不如人意,一切归咎于一次抄作业。
有天早上卓萧没写数学练习册,从课代表那里顺了一本,也没看是谁的,就开始抄。抄完后面那哥们又拍拍他的肩,要他share一下,于是自然豪爽地把册子扔给了那哥们,并且顺带说了句“抄完记得还给课代表”。
就这样,卓海图的作业被传抄了大半个教室。
下课的时候卓海图从外面回来,一脚踢翻了他的凳子,直接上手拽住了卓萧的衣领,吓得正在写作业的叶沧浪直接跳了起来。
卓萧不明所以,想推开卓海图的手。“你他妈吃错药了么。”
“你小子有考虑过别人的劳动成果么!他妈的你熬夜做一晚上试试看。”卓海图也是急了,平日的风度全没有了,直接粗□□出上了手,一拳挥了过去。
卓萧被打蒙了,缓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上来几个男生将他俩拉开,旁边人看笑话的也有,就喜欢在别人的痛苦上找点乐子。劝架的也有,都捂着,希望息事宁人别闹太大。
“不就抄你作业了么,屁大点事,你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卓萧毕竟也年轻气盛,又挨了一拳,再加诸他平日也并不把成绩作业此类看得很重,理所当然语气也冲了些。
卓海图气极而笑,“你擅自做主也就算了,特么连作业也不会抄么,原封不动你没脑子啊。”
卓萧一噎。
事情最后还是传到了老毛头的耳朵里,当然不是谁告的密,数学老师直接找上了门,再加上闹那么大,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卓海图和卓萧被叫走整节课都没回来,课间操的时候,我们几个女生边走边谈。
阿旅和卓萧关系挺好,自然力挺,“不就是抄个作业,这年头,哪个学生没抄过,卓海图太小题大做。”
“话不能这么说。”叶沧浪接过口,毕竟还是同桌,卓海图的努力平日也是被看在眼里的,他和师述言确实不同,师老大是天资过人,打得好游戏,也学得好知识。卓海图是个战战兢兢的勤奋者,他的刻苦努力非常人可比,但也正是因为此,所以尤其在乎老师的评介和成绩。
没有人愿意白白把自己辛苦所得分享给其他人。
我倒是想起一茬,便转头问道:“沧浪,你抄过作业没有?”
叶沧浪笑了一下,“我从来只赶作业,这是我的风格。”
我静默了一刻,道:“其实我挺能够理解卓海图的,你们谁敢说有他刻苦努力,换做是我也不太愿意把自己辛苦的付出拱手相让……”叶沧浪附和点头,阿旅不爽了,小声嘀咕,“你们究竟是哪国的啊,胳膊肘都拐了九曲十八弯了吧,说得太夸张了,不就是个抄作业么。”
“我从来没说我和卓萧是一国的。”叶沧浪吐吐舌头,立刻装无辜。“以前那个周亭亭,不是也老爱找我借作业么,最烦她,可是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后来好几次我可都躲着她,找借口想得我脑汁都干了。”
“那你看人家师老大,从来不计较,卓萧他们以前不也借他的作业,就卓海图小气。”阿旅还不死心,立刻把师述言拉出来做挡箭牌。
倒是真把我堵了一时,不是没话可说,而是不知从何开口。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我那时大概是凭着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心里想师述言可精着,又能言善侃,说个一两句就能唬弄小女生。但我自己也不过半大点,又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加之从小一直秉持着小心祸从口出的态度,我便也含含糊糊了一回。
“两个人没有比较的意义,”我的话也就在这里打住,“有时候换位思考,卓海图看重成绩,自然容不下一点污点,谁不想明哲保身。”
当然我还没有说,对师述言来说,会找他借作业的人跟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换句话说,根本不在一个目标段位上,他当然乐得发好人卡,光大他的形象。我不禁对他侧目以待,但打心里却并不怎么喜欢。
这时,秦桑从背后搭上我肩膀,“哟哟,宋大师又在给大家洗脑啊。”
“是啊,第一个把你洗成我死忠粉。”我莞尔一笑。
秦桑低下头跟我咬耳朵,“阿宋你分析得这么清楚,不会跟卓海图想得一样吧。”
我双手抱臂,颇有些风轻云淡的滋味,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本人无门无派,独来独往,这种事压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这事之后,二卓确实从此调开了,在大家眼里,约莫都认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本来,年轻的时候,分开相聚都说得轻易随性,今天跟谁吵了一架发誓从此不见的人,明天也许就和笑言谈。
单纯年华给我们最大的恩赐,就是没有永远好不了的伤疤,我们活得简单,我们更愿意宽容。
当然,在他们没有和好之前,大家还是尽量不把两个人放在一起,不过私下没少侃他们的八卦。多数人都帮着卓萧,看起来卓海图很不得民心。
老毛头的记忆在这个时候突然和以前接轨了,他借机把全班搅了个天翻地覆,彻底哗然。
在和萧叛当了一年的同桌之后,我们彻底告别,现在回想起当初的百般不愿和千般嫌弃,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梗,是因为预见了这并不长久的相伴么?
他最终被老毛头定性为不入流之辈,扔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想就此让他自生自灭。一个人就那么被放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就只是看一眼,再看一眼,日子就过了。
可我相信,所有有梦想的人,历经磨难之后,都应该得到救赎。
我收到了表姐寄来的明信片,我仔细将它展平,夹在一本我很喜欢的书里。
有时候你会发现,到十八岁,你的朋友圈都没有离开这个跟你相依的城市,很多人甚至没有离开过这个省,这个城。科技已经发展起来了,书信都不再被需要,但心却开始空缺。
表姐说,在另一个城市,又再度碰到了老朋友。
我从阿旅这个消息通那里知道,石楠高中部的艺术团正好过去比赛。
我一个电话拨过去,“感觉怎么样?”
表姐想了很久,我以为她会激动得尖叫,或者来一场煽情的感动,但她只是静默了很久,然后平静地跟我说,“很好。”
很好,就只是很好。
时光给我们的,就真的只是静好。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两个字里。很久之后,还能平静地诉说很好,就真的很好了。
“很好就好。”
周日去另一个学校参加物理竞赛复赛的时候,我碰到了柴敏,她依然温婉恬静,本就不似南方人的玲珑,高高大大的她远远同我招手,如此显眼。
我走过去随意和她攀谈,发现我们之前除了学习和课业,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我是个肚子里装着杂货的人,因为猎奇,我喜欢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典型的什么都能说点,但感觉都不太专精。按理说我还是能接很多话匣子,可是我们就是找不到话头,这场面稍稍有点冷。
最后我发现,连最基本的小女生喜欢的都一丝全无。我无法同她聊小说聊肥皂剧,也无法聊艺术连书籍。那时我们班有个女生也不喜欢看这些,只喜欢NBA,但我还是能同她聊一聊明星八卦或者学校里的逸闻趣事。
所以你说,有时候老天都觉得你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无论如何,叫你们都只能是过客匆匆。
上午发了准考证,大家坐在教室里对着八页基本没怎么见过的题,开始咬笔杆。真是年轻又富有激情的时光,连头疼的题目都变成饶有兴味的挑战,从某方面来说,我和师述言很相似,我们都喜欢冒险和挑战,来刺激我们趋于无聊的细胞。
师老大向我们看过来,同行的李呈阳凑近道:“刚刚……”
叶沧浪连忙捂着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对答案。”
“唉,叶子你别跑啊,我是想问,那个……”
叶沧浪还是狂甩脑袋,“李子,我一个都不记得了,你别问,我有恐惧症。”
师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鉴于身高问题,我仰头看他,他挑了眉毛,英气逼人,“做出来了么?”
我耸耸肩,向来对这些考试随意,“这个啊,还真没有。”
我注意看他的嘴角,慢慢扬,慢慢扬,弧度勾起,笑了,笑了,“好吧,就让你得意一回。”我心里想着,见他从我旁边施施然过去,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哎,我也没有耶。”
连时光都过得绵软,我感激小城没有太多的物欲横流。
然后,成长的阵痛开始了,没有人可以避免,但我们痛并快乐着。
自从卓萧调开后,胡小凤换了个新同桌,恰好是那位被叶沧浪嫌弃的周亭亭,只要她不在,胡小凤一准跟周围些个抱怨。周亭亭不是一般的贪小便宜,文具也不带,天天找胡小凤借,你说借就借吧,可是借了从来不记得还,还变本加厉。
胡小凤性子是个软糯的,也就背后说说,想到搞好同学关系,连两句重话也没舍得说,人善被人欺,古人诚不欺我。
蓝茜变得越来越苛求,现在下课谁都不敢走她旁边过,生怕一不小心惹了这位大小姐不高兴。她变得十足锐利,把自己磨得浑身带刺,容不得丁点打扰。她这越是期望大,越是摔得狠,对自己苛求,也眼见着别人心烦,这种完美主义爆发的人,实在是没救了。
我们转了态度,从开始的嫌恶渐渐转为如今的同情,远远看到她,我们倒先抛去怜悯,但是别忘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一辈子会遇上多少的人,可是记住的却少之又少。现在叫我想,小学能记起名字并对上长相的已然不多,这还是曾陪伴我们六年的人,可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简单的表情,却叫一个与我们相遇短短几秒的人,留在了一生的记忆里。
所以,说谁是主角呢,其实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演独角戏。
那天中午我被堵在跨河大桥上,刚刚踩着铃声跑进大门,我跑得气喘吁吁,负责检查的几个学生看到我,一个要向我走来,我猜测她要询问我年级班级,这个时候旁边另一个女生突然叫了一声,“快点快点,还有五秒!”
我发了力冲了进去,听见她跟另外几个人淡淡地说:“好了,可以关门了,我们也回去上课吧。”
转头的时候看到她对我嫣然一笑,我亦对她点头。
很多年后可能人影模糊,但是有这么一回事一直盘旋,工作后,某次在茶水间端杯香茶,从摩天大楼的落地窗俯瞰这个城市,然后慢慢开口,“我以前遇到过那么一个人……”
打开车载CD,似乎每一首歌都有一段特定的记忆。想一想,当我还是个小女生的时候,研究研究星座和花语,说着一些口是心非的话,做点矫情的事,其实也挺美好。
心理学上说,一个人的步伐会反映一个人的心情。
我想我的眼前总会浮现那样的光影——
回家的路上,天边添了一抹晚霞,渐渐暗去,我低下头,背后灯光照过来,我看着白球鞋上银光一片一片,我慢慢地走,单双单双跳着走,在夜里放声大笑。
也许一回头,就是一声声熟悉的呼唤。
“阿宋!”
“阑珊!”
“蠢丫头!”
……
“嘿!……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