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的那一天,是一年里最开心的一天,短暂的麻痹了我们的痛觉,终于可以开怀忘忧,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因着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门外鞭炮,天空礼花的声音此起彼伏,喧嚣着似乎永不停息,大家都在一年的疲惫繁忙中翘首以待新的开始。
我大早上去超市里搜罗了一堆的零食,那一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缺席,母亲没有早睡,父亲没有应酬,我没有上网,爷爷奶奶打着瞌睡却强撑着瞪大眼睛,大家一起守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
那年晚会还没有请太多的明星,扛鼎的还是本山大叔的小品,流行歌曲出现的频率少得可怜,就算唱,也净是小屁孩们最不爱听的民族唱法歌曲,但就是这样被大家吐槽了一年又一年的节目却从来让我们坚持着从一而终,一直守到深夜眼皮打架。
其实这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毕竟到后来,从阖家年夜饭守岁演变到晚会守岁,再到玩着电脑守岁,最后泯然为一个人孤独的守岁,再也找不回那样的气氛。
快到十二点,我拿出小灵通给每个有手机的朋友们发短信祝福,一条一条的编写,每个人都不重样,杀死了我无数脑细胞后,剩下的竟唯有快乐。
小灵通已经是我们这些学生党的极限了,没有的人我都依次打电话过去。
朱家念接到电话的时候,嘴里不知道塞满了什么,嚼的嘎吱嘎吱的。
“你说什么?”
“啊,你说什么?听不清!”
他们家与我们家不远,从我们家厨房可以远远看到他们家卧室的窗子。朱家念终于发飙了,冲到窗户前,远远做了个鄙视的动作,又匆匆跑回客厅接电话。
我呵呵地笑,一字一顿地说:“新年祝福,祝朱家念小朋友来年长成一只猪。”
“丫的胆子肥了,敢戏弄老子。哥不说这些那是风度,不跟你一毛没长齐的娘们计较那是气度……”朱家念怒了。
“停!念经呢!”我打了一个响指,挂掉了电话,挂电话前还是忍不住多调侃了一句,“猪多好,能吃能睡能养膘有福气。”
孔羽回信很简单,是她一如既往的风格——“珍惜友情,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我看过后发了会怔,母亲切了水果招呼大家过去吃,我随手拿了一半橘子塞进嘴里细细的咀嚼,又酸又甜,不知道是嘴里的味道还是心里的味道。
十二点整的时候,老爸拿了鞭炮在花园里放,噼里啪啦的声音巨大得好似整栋楼都震了三震。鞭炮放得越响亮,来年就会越旺,抱着美好的期盼,父亲和母亲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根。
桌上的小灵通忽然震动了一下,我走过去打开,是于未然的短信,我想当然以为是祝福语,可入目却是另外几个字。
——“新年快乐,阑阑。我在你家楼下。”
心忽然漏跳了半拍,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脸飞快地烧了起来,下意识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发现异常。我想偷偷溜出去,可是父亲放完鞭炮已经回来锁上了门,开始招呼大家准备睡觉。
——“下不来,去阳台。”
大年三十我被破例同意可以和父母一起睡,母亲勒令我自行把枕头被子打包带过来,我心中局促不安,回到房间转了一圈脑子乱乱的,结果什么都没拿,忽然就冲到了阳台。我曾经和于未然指过的阳台,看得到三岔路口的灯影,绕着爬山虎的篱墙。他看不到我,一定会在那里抬头仰望。我心中惴惴不安,连手脚都有点虚,似乎迫切地想看到他,又害怕看到他。
等了好久,扫视了一圈又一圈,灯影被拉得很长,但哪里有于未然的身影,半个可疑人物也没有看到。淡淡的失望优先从心中弥漫而出,在空气中肆意充斥,但心中勒紧的那口气忽然就松开了,缓缓吐了出来。
他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谁叫他骗我来着,我一赌气,索性按了拒绝接听。
母亲今天着实高兴,也没有计较我的不在状态,替我搬了东西整理好床铺,开始催促我去睡觉。我悻悻回了客厅。
小灵通又再次响了起来,我飞奔回去,投降着按下接听键。
那一端没有说话声,却传来哼唱的淡淡忧伤的琴曲,跨越时空,终于到了我的跟前,似乎来自手机,又似乎近在现实,我已然分不清。断断续续,绵绵长长。我半眯着眼睛,享受般听完了整首曲子。
“真好听,比每年的金蛇狂舞好听,叫什么名字啊?”
“沉思。”
“哎,没听说过耶。”我叹息一声。
于未然“嗯”了一声,“西方歌剧里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又叫《泰伊思冥想曲》”。
“啊……嗯……啊……哦”那边母亲催得紧,问我怎么还不过去睡,在跟睡讲电话,耳朵已经离开了屏幕老远,我还咦咦啊啊的应着,其实后面的都没听到。
我只能急声说:“新年快乐,于未然,祝你所有美梦皆能成真!我要去睡了,过几天去找你……嗯,还有孔羽她们玩。”
那边静得出奇,隔着频幕似也听见遥远之外他的呼吸,看着夜阑灯火,犹豫着迟迟不肯挂电话。
“唉,你刚刚干嘛要骗我你在我家楼下,还好我没中招,不然当真一个人跑出来真傻。你在哪儿呢?家里?”
“是的,我……在家里。”
“好了好了,你也早点去睡吧,大冷天的,别过两天给我看到你的熊猫眼!晚安!”
我下定决心挂了电话,一副中了五百万的喜滋滋表情,飞扑到软软的大床上,把自己裹进了被窝里,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在激动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们都不懂爱情,也真算不上爱情。一点点好感,一点点,一点点,撑开了我们的胭脂华年。
班上偶尔会有流言蜚语,今天“某某某喜欢某某某了!”,明天“某某某暗恋某某某了!”可是没有人真的在意,就算放到大人们的眼里,也不过是,那么小的孩子,懂个屁的喜欢,又在过家家闹着玩。
连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都算不上,考虑早恋都太早,小屁孩又怎么能理解喜欢和爱呢。
我也不过简单的以为,我喜欢于未然,和喜欢孔羽喜欢朱家念一样,或者,仅仅只是,稍稍多一点。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一夜格外满足与甜蜜,梦里所有人都还在,文音笑着走来,一遍一遍说她再也不离开我们了。孔羽成为了学校里的大姐大,朱家念在零食堆里成功养膘了自己,于未然在月下静静拉着小提琴,我就靠着夜来香花圃,一直听着。突然,他放下琴向我走来,我听到有人在□□蜻蜓。一回头,秦老师笑着说,阑珊,你真棒!
有的东西,非得要等到失去,才能察觉它的美好,可是一切都太迟了,迟到化为梦幻泡影。
于未然凉凉一笑,带着三分冷气,在我看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在路灯下默然站立,似乎我就在那里,在他的眼里。这深夜的漫步旅行,在我这里不过匆匆一时,于他却漫长过一世。
我再无法看见那一夜,他眼中星辰陨落的光晕,消散的雍容气韵,破碎的谦和自持,隐痛,缄默,毫无生气。
那一夜,他为何午夜徘徊?
想托付的心事没有送出,我又再一次将他拒之门外。我想,我终究还是错失了什么。
杨花纷纷,抛绣桥头修建了两个瞭望阁,碧瓦飞甍,望尽江头,滚滚水逝,辗转又是一春。
周末补习班换了一个地方,改到了另外一个学校,但时间还是大早上。我渐渐习惯一个人静静走过法国梧桐挺立的街道,人烟渺渺,也没有车辆喧嚣,一时清冷入骨。
我脚步很快,这是素来的习惯,因为脑子里挤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念头,兴许是我还没有从RPG中解脱出来。偶尔碰到脑子里列表循环,又凑巧来了点重金属快节奏,我的步伐简直可以媲美小跑。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大概只以为我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疯子。
我也着实认为自己是异类。
早上天空有些灰蒙蒙的,母亲非要我把伞给带上,我素来就是个怕麻烦的,不是瓢泼大雨放在我眼前都不是个事,往往还自找借口美其名曰“雨中漫步”,决心要走抽象艺术流。
我在拐角买了一个锅魁,香气勾搭我垂涎三尺,我刚准备咬下去,忽然一双素白的手伸到我面前,十分心安理得地将它抽走,转手塞给我两个包子。
于未然丝毫不觉有愧,当着我的面把锅魁咬了一口,还越嚼越香,大概是碍于我将人生吞活剥的眼神,他才没有评头论足一番。
“女生少吃点油炸的食品,吃包子多好,绿色又健康。”
他的声音依旧醇香如酒,那个时候还略显青涩,或如半酸半甜的李子。
自从寒假过后,那种忽远忽近,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见面陌生背后辗转想念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看到他我会竭力保持微笑,但笑着笑着我就忘了我究竟在笑什么,然后依稀沦落为傻笑,渐渐嗓子发干,背过身去,再也笑不出来。
我会淡淡忧伤,约莫是个诗人情怀。在班上熟络之后,我和许多人有了交际,却仅仅止步于还不错,始终做不到深交,自从文音走后,我一个人更加寂寞古怪了。
所以,于未然是我的星辉,在他的光照下,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苍白。人一旦有了执念是很可怕的,但可怕的不是坚持,而是明明无奈又赖皮着不肯放手。
反正那时候没有再多的条条框范,但凡成绩好的男生,都会被女生们作为谈资,若是再长的标致一些,那就更为人津津乐道,如果多才多艺,那八成就会成为全校桃色绯闻的意淫主角。
我不能确定于未然究竟应该归为哪一类,但我可以确定,绝对不会是金字塔的底端。
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候在概念未成之前,我或许就已经敏锐察觉出了,未来社会的某些走向。
可是我不是没有看过童话,也不是没有读过传奇,仙度瑞拉有水晶鞋,有南瓜马车,梁山伯与祝英台还可以化蝶双双,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唯一努力做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其实根本是个空壳子,还真不能当饭吃。
但哪里来的他法,努力做个好学生依旧是我的唯一追求。
所以我害怕差距,差距是一种恐怖的东西,拉开的伤口越来越大,最后变成跨不过的沟壑。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
我对自己评价为一无是处还可能有点古怪脾气。
我也绝对不会在尘埃里仰望,若不能做你心口眉梢上的花枝,我宁愿我们从没遇见,永远隔着汪洋。
这是我的骄傲,我的固执,我的倔强。
我和于未然站的角度稍稍有些近,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喊声,不由一颤,拔腿就走,或者说,跑。
“阑珊!阑珊!宋阑珊!”
向小乐从后面追上来,和于未然大眼瞪小眼,“唉,她跑什么?没听见我叫她?”
“大致是觉得包子太香了,想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品尝。”于未然耸耸肩,说得甚平淡无所谓。
“包子?”向小乐素来神经大条,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未然抿了抿唇,望着我匆匆前行的背影,眼神迷离朦胧,嘴唇翕张,似乎颤着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下去了。
我还是让自己显得极为自然,自然过头就变成了漠然,我脚步加速还不忘真的掏出包子咬了两口,呸呸,最不喜欢吃的酱肉,里面的肥肉多得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涌,便要吐出来。从小到大,我最怕就是吃肥肉,实打实是要恶心的。
于未然绝对是故意的。
我的脑子已经被下一个念头取代。
随后我回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了一个鄙视的手势,他反倒笑颜展开,可怎么瞧,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于未然,你故意的!”
加了大葱的肥肉包子恶心了我一个早上,我觉得我的胃在崩溃边缘,随时都有失控喷薄的可能。于未然一脸光明正大外加各种坦然,一副我没在里面放牙膏已经是很对得起你了。
向小乐在后面没头脑的呱呱大叫。
“哎哟喂,我想起来了,阑珊,你别跑,我知道今天是愚人节,但我发誓我绝对不捉弄你,你不要看到我就跑啊!”
哦,原来是愚人节么。原来是愚人节啊。
从独孤老头最后能搞出那么厉害的九剑可以看出,但凡大侠们都是要绝情绝爱,于寂寞孤独中创造传奇。
我对此表示很能理解,并开始对自己的人生做出审视,估摸着我已然开始走上大侠的不归路。
可能是在青春美少女这条路上偏离太远。当表姐每天蹲电视、租碟片看完各种灰姑娘王子式青春偶像剧,绝症式催泪韩剧时,我把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大侠们都扒拉出来看了一遍。我的RPG从法力高强的神仙人物变成了超凡脱俗的侠客,每天脑子里都是各种绝世武功。
表姐很不以为然,“你个小屁孩,等你上了初中,绝对跟我一样守着棒子剧。”
我则表示颇为不屑。
托管课是没办法逃的,唯一可以另谋他路的方法就是参加兴趣班。胡小凤缠着我跟她一起去,我这个人既怕麻烦又怕缠,说得好听点就是随性,说得难听点就是耳根子软。我一想孔羽也在,伴儿倒是少不了,也就答应了。
可是去了才知道,那个老师也是个不着调的,半节课吹牛,剩下半节课讲得都是些有的没的,技术指导别提了,高兴就布置个题目让你随性发挥。我着实不耐这种模式,并且深深认为这种浪费已经影响了我的阅读时间。
我去找叶老师,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麻烦她老人家了。年轻其实就是好,若是放到后来的我,想得多了,掣肘也就多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能就忍了,偏偏那个时候性子就是犟,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办公室出来我就心生一计,孔羽和胡小凤在我的影响下也对此意见很大,于是我开了个头,纸笔一备,唰唰唰写了个联名书,往校长那里一塞,隔天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个时候豪情万丈,不瞻前顾后的感觉如今也羡慕,可是人会长大,心会变,我再也找不回那般大无所谓。
也没有想那么多可能后果的结果就是,隔了几日,叶老师放学叫住了我,她苦着脸,道:“我的小姑奶奶,就这么点事你跟我说就行了,干嘛还要找上校长。”
我也实在没理解她那番话那副表情,苦大仇深的,搞得我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这绘画班自然是不用再去了,我心里喜滋滋想的是那个时候的校长还是很民主的。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欺软怕硬都是世道横行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