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至少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的,事无巨细,他会把生活中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和教育结合起来,然后合理培养我的经济管理或是生活能力。
凡事专心,知足常乐,父亲常常会挂在嘴边。
他说走路不要看热闹,指不定什么时候热闹就变成祸事,这世上的事情又料不准,但往往受伤害的都是贪图小便宜的人。我是中肯的,贪心不足蛇吞象嘛,所以这倒也养成了我从小不过分在意的习惯。
父亲并不吝于给我零花钱,但这是要建立在一定的基础之上的,他说,这世上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餐,事无大小,都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有时候你觉得你占了便宜,其实失去的远远比你看见的多得多。
那个时候我其实并不完全相信,总认为父亲说得太绝对,代价这东西有,但也要对人,也要问心。东西有等价,可是人的感情往往超支。
实际上他真的没有说错。
所谓流行,不过就是一群人在一段时间追一样东西,至于真正喜欢与否,那都是屁。
神奇宝贝刚上映的时候,全班齐刷刷回去端着小板凳守在电视机前面一集一集的等,然后每个课间基本可以听到的谈话是三句不离皮卡丘,七句不离十万伏特,十句不离火箭队。我估摸着如今我能完整背出武藏和小次郎的台词,全得益于环境对我进行的强行突触建立。
那一天我路过校门口的小卖店,时髦的老板娘唰得一下摆出好几版玩具,全是最新的神奇宝贝球,我特别眼馋,碍于手头拮据,此后我不得不开始打起零花钱的主意。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思考,做不了游戏的决策者,来制定自己的规则,那么至少也必须做个修改器吧,篡改掉我不喜欢的数据。
在父亲的规则里,我可以得到一定基数的零花钱,当然,这种零花钱的多少大概一个月清心寡欲还是足够用的,如果要想多得,自然得多劳。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得替他打工。
上到洗盘子刷碗,下到扫地洗衣服,每一样都有不同价值的提成。
为自己做,无论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坚持打工一个月,天天不间断刷碗,终于在月底买上了一个皮卡丘,一个波克比。可是买回来玩了两天,我就把他们在抽屉里码整齐放好,再也没有动过。实用价值已经丧失了,可是我却也不觉得后悔,有的东西不一定要买来玩,放一放,看一看,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崇高的纪念,证明我曾经也疯狂过,喜欢过。
表姐跟我的神经老是搭不到一根线上。
比如我在看《还珠格格》,因为晴儿的原因,紫薇满腹委屈,“她说你们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都没有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抖了抖嘴角,又听见尔康接着说:“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和她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我答应今后只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我还没有从一句长台词重复了四遍的循环中缓过劲来,屏幕突然就全蓝,然后出现了道明寺和杉菜。
表姐从背后揪着我的衣服拽着我的胳膊使劲摇晃,兴奋地尖叫,“快看,道明寺啊,好帅好帅!”我瞄了一眼旁边工作得正欢的DVD机,准备下次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把它锁起来。
我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魔爪,没隔一会场景又切换了,表姐又立刻掐了过来,我有点担心她会突然闭过气去,“快看,花泽类啊,这个也好帅,好帅好帅!”
说完又抓着我,一段话噼里啪啦就迎头下来了,“难道你都不觉得他们好帅么?你怎么可以觉得他们不帅?”看她那个走火入魔的样子,我觉得我要是敢说“不帅”她大致会给我贴上反社会、反人类的标签。
我讪讪笑了两下,赞道:“帅,帅极了,帅到惨绝人寰!”
“这还差不多,”疯狂的女人是绝对不能忤逆的,表姐高兴得拍了拍我的头以示嘉奖,大概隔了半个小时,才回过点味了,呢喃道:“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有点怪,等等,珊珊,你刚刚说的什么来着。”
我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还会傻到再重复一遍么?
我不甘地把碟片抠出来,心想,紫薇既然那么嫌弃尔康陪晴儿看雪看星星看月亮,那以后他们可以改看流星雨了。
“哗啦——”
于未然把厚重的深咖色窗帘拉开,露出一大片白色窗棂的落地窗,屋子里的沉闷终于在明媚的阳光中支离破碎。我看到扬起的布艺窗帘一角,有细小的灰尘颗粒被掸起飞扬在空中,与朱家念一屁股坐下的洁净地面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黑暗与压抑已经绝非一日之功。
这是一套顶楼的复式房子,室内设计偏向欧洲古典风,那交织的椭圆与弧,华美的艺术雕刻,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一砖一瓦看起来简直巧夺天工,在我们眼里好像处处都是艺术品。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一个个像进城的农民,傻啦吧唧的,就差没流哈喇子。听说楼上还有一层,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不过我们几乎没上去过。
”真漂亮!”文音用手肘推了推我,半是欣喜半是落寞,“可是我可能一辈子也不能拥有这么漂亮的房子。”
孔羽和朱家念在我们面前“啧啧啧”过来,又“啧啧啧”过去。
我清楚地看到文音的自卑,清楚地看到孔、朱的羡慕嫉妒,我微微扬起头,永远一副冷冰冰漠不关心的样子。
不配,所以从不奢望。
我笑着挽着文音的胳膊,故作娇憨地说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你信不信,以后我的家,我就每个房间一个风格,什么古典中国风,海岛风,超现代主义,欧式浪漫主义……”
朱家念啐了一口,“得了吧,还浪什么漫主义,我看你是凌乱主义的,也不嫌每天看着眼花。”
于未然拿了零食端了果汁,又拿出小霸王游戏机,手柄有好几个,开一局坦克,大家轮着上,连姚文音都被我强制拉着玩了几盘。
我和于未然合作玩了好几局,皆死得无比凄惨,坑队友这一技能约莫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被发掘,然后被我发扬光大。输到后头我十分有自觉性的退位让贤,死要面子地借口表示屋子太闷,缺氧严重导致我的反应速度降低。
还真嚷嚷着去开窗透气。
我从垫子上跳起来,跑向阳台,伸手就要去拉那扇透明的推拉门。刚换了个魂斗罗,于未然本来和朱家念玩得热火朝天,却突兀地扔掉手柄,冲我奔来。
“别开!”
我惊讶的回头,那双指骨分明修长的手就压在我的手指上,明明万分冰凉的门框,却好像烧红的炭,焦灼的铁,我脸上一烫,飞快缩回了手。
于未然万年春风不动功终于有了一丝瓦解,一层一层的破开,他在尴尬的氛围中收回了手,迅速恢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隐约察觉他眼中稍纵即逝的不安与不自然,但我撇过头假装没看见。
阴影正好遮住其余人的眼光,朱家念哼哼两声,“于未然,我说你丫干什么,这关玩得好好的差点就过了!还有,我说你俩开个窗吧用得着磨叽那么久么?”
我不是真的好奇,但是我从没看到过从容不迫的未然那么慌乱,都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那么未然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禁区呢?那个时候我只单纯的认为,距离是无法跨越的先天因素,是出生就无法更改的宿命,唯有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蚍蜉撼树般缩小差距。现在想来,我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我想要踩着一个人的痛苦,来找寻所谓的惺惺相惜,然后彼此拥抱取暖。
宋阑珊,其实你一直是多么冷血也多么虚伪。
我的倔脾气上来了。眼珠溜溜转了一圈,眼疾手快又摸上了门框。
打开它,打开它!
心里有个声音说得很嚣张。
出乎意料的,于未然没有阻止我,但是那一瞬的放纵让我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的话在我耳边嚷嚷,“这里对着河岸,正是风口,外面天气凉,要是感冒了你们还不得赖我。”
朱家念嗤笑了一声,孔羽拍了拍他的脑壳,我低头看了看踩在地板上的光脚,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所有的力气在刹那间被抽走,我走回垫子,又是之前无所谓的模样。
文音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吃饭,少了一个人也少了一份味道,加上第二天要上课,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所以大家都草草收场。到我们离开的时候,偌大的屋子都只有于未然一个人,他的父母,一眼也没有看到。
我眯着眼看着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黑夜一点点的涌上来,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孔羽问我。
我人已在三步之外,“我想起来我还有东西忘记了,你们先走吧。”
朱家念审视着我,“你丫不会想找个借口把我们甩了溜到其他地方去玩吧!”
我以一副“你想多了”的模样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他,朱家念被我盯得起了鸡皮疙瘩,立刻缴械投降。
我蹭蹭蹭往楼上跑,怀揣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心思。
厚重的窗帘又被拉上了,比黄昏还昏暗,于未然看着门口的我,脸隐在斑驳的光影里,看不出分明的表情,但他一如往常一样伸手来揉我的头发,让自己显得像个小大人,“什么东西忘了吧,你等着,我去给你找。”
“我知道在哪里,”我已经抢先一步跨了进去,“你家楼层那么高,一口气跑上来,真是渴死我了,都不请我喝杯水。”
于未然晃了晃瓶子,“果汁已经没有了。”
有一点光挤了进来,在墙上明暗残缺,我抬头看着客厅挂着的那幅飞扬的雏菊,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白开水就行了。”
可是隔了好久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找到了么?”忽然一个低沉微醺的声音响起,清冽的童声里仿佛充斥着某种魅惑,于未然抱臂立在酒柜边,似笑非笑,往日优雅面具都灰飞烟灭,留下一副我看不懂的阴郁。
我毫不畏惧迎上他美丽的眼眸,“我不是东西忘记了,我是忘记了想问你的一句话。”
他的手上拿着玻璃杯,泛起琉璃色。
“喂!”我唤了一声,“你……你最近怎么了?”
于未然低着头突然开始笑,如夜之童话中绽放的玫瑰,月色下夜莺的悲歌。他把玻璃杯放下,打开了酒柜,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水也没有。”
我觉得背后有种凉飕飕的风,大概就像我想象中的父亲说的西伯利亚那种冻到骨头里的冷,毛孔张开,冷汗就下来了。
这寂静的诡异。
“喝酒么?”
“啊?”
于未然声音沙哑得不像他。
天知道我从小就崇拜古人的千杯不醉,偏偏自己却是个三步就倒。
于未然从酒柜里拿出两只高脚杯,像模像样倒上红酒,我哪里还顾得上艺术,渴得我直接一口闷。
……
然后我就醉了。
我醉了不会耍酒疯,酒品还算好,不过却有些另类奇葩。我会不停的说话,有人和我对聊是为上佳,如果一个人,估摸着就会时不时酸上两句诗。
于未然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抿着酒,一边支着下巴瞧着我,我冲他呵呵傻笑,他也对我笑,不过这笑容却格外阴鸷,仿佛充满了痛苦与邪恶,这还是于未然么?这还是那个像邻家大哥哥一样纯净透明的于未然么?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阑阑,我们交换秘密好不好?”他似乎沉浸在半醉半醒之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
我还是傻笑,人醉了,可是心里却还残留那么一分清明。我想酒后吐真言这种事还是真的要对人,心里藏着的事太深,心中的顾虑太多,执念太强,都可能将自己的心门紧锁,外面的无法窥探,里面的就腐烂到底。
他的叹息悠长而遗憾,舌头舔了舔深红色的唇角,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幅薰衣草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醉的眼花了,耳朵变得灵光起来,我听到木质地板上有细琐的声音,极为轻细。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蹒跚,忽然眼见红色的圆点斑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王维那首红豆。
我的诗人情怀又来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我跌跌撞撞扑过去,“看我发现了什么!”
于未然听到我的声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惨白,但是却带着奇怪的复杂眼神,没有阻止我的行动。
我伸手要去捞那些“红豆”,却发现红豆在移动,有什么东西从电视柜后面出来了。
“蛇!”
我一声尖叫,然后晕了过去。
一双棉拖鞋挡在了我和蛇之间,黑夜降临,整个屋子一片晦暗朦胧,于未然眼角弯弯,黑夜给了他最好的庇佑,又让他可以独舞。
“marine,你又偷偷跑出来了。”
钥匙拧开厚重的大门,傍晚时分,于未然家的老保姆回来为他做晚饭,饭后顺带把我给捎回了家,告诉我的父亲几个孩子玩疯了,偷偷把酒搬出来喝。父亲虽然生气,但是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一早起床的时候,父亲板着脸不准我再随便喝酒,我揉了揉太阳穴,好像做了一场深重的梦。梦里我看到了白日里不一样的少年,还看到了——蛇!
可是于未然怎么会养蛇呢,那样的优雅精致的一个人,就算养宠物,也该是慵懒的波斯猫,或者是高调的金丝雀。那种冰冷的气质与他永远不符。
十二点了,又开始一天,辛德瑞拉又变回了灰姑娘,而于未然,他还是那个微笑的少年,对每个人都不愠不火。
那一年,三年级,我八岁,于未然九岁。
生命给了我们童颜,却并没有给我们童心。我们过分早熟,直到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