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长假过后第一天上课,我破天荒起了个大早,本以为这个时候去学校,教室里只有三三两两。可走到门口一看,攒动的人头差点给我吓出心脏病。
“阑珊!”
我回过头,于未然正走过来,额前的碎发阴影里,让他月牙弯弯的眉眼更加深邃迷离。天上忽然吹散一片云,似乎有天光广降,正照在他勾起的唇角上,如此耀眼夺目。
眯着眼睛,我颇为细致的打量了一番。那段时间狂追武侠之余,忍不住把《犬夜叉》也给看了,忽然想,如果于未然他再长长个子,穿那么件红色的广袖长衣,也是妖娆的。
我心律忽然就乱了,赶忙避开他。
他已然走到我的面前,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有些手足无措,随便拉了个路人甲,赶紧询问:“都在这里挤着,等什么呢?”
扮作路人甲的兄台肯定捡到钱了,格外的开心,跟我说得唾沫横飞,“你不知道!宋阑珊你居然不知道!今天要来新的英语老师,听说长得漂亮极了,比老肥婆好了不知几百倍。”
老肥婆是我们前两年的英语老师,有小道消息称她原来是教美术的,后来人手不够,再加上那个时候对英语不够重视,也没有说小学有什么英语考试的,结果那两年就给水过去了。
这时候听说来了个英语老师,以后还要把英语纳入考试,我有些小小的激动与期待,也有些紧张与不安。
“来了来了!”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上一秒还将教室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做鸟兽散,我才发现早已经打了预备铃。
原地只有我和于未然,我预备颇有大侠风范地对他说:“你请。”
可是这俩字刚刚到喉咙就卡住了,朱家念从楼梯口冒出头来,气喘吁吁从我和于未然中间跑过,边跑还边看神经一样扫视了两眼,“你两跟木头一样杵在这里做什么,不晓得要迟到了么?”
我鄙视了他一眼,于未然已经抬起手忍不住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立刻变声冷冰冰的模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你再敢揉我头发,我就把你手剁下来,做炭烤猪蹄。”
于未然却根本没把我的威胁当回事,表示头发癖更深了。
我就在新老师的惊艳中,拉开了与英语拉锯战的帷幕。
那个时候除了磁带还是磁带,没有如今的点读机,自然不可能soeasy。
我去新华书店买课本配套磁带的时候碰到了于未然,秋凉的季节里,他只穿了件干净的英伦格子衬衣,蹬着一双小马靴。在碟片区的架子前,站的笔直,一层一层仔细地浏览。
突然那么一瞬,我的脚好像不受控制了,深陷沼泽一般,令我僵在原地。我想上去打招呼,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嘻嘻哈哈,还是冷眉恶言。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意识吓了一跳。
但是事实如此,原来在过于美好的事物面前,静静欣赏便好,不忍也无须戳破。所有的奢望都变成罪恶,望着隔在云端的空花幻梦,刹那可以卑微到尘土里,难怪只能卷帷望月,徒留空叹。
我不再看他,我感觉自己触碰到了某种巨大现实的边际,可是却无法深刻顿悟。就像在象牙塔中呆久了,渐渐也会不食人间烟火。
放轻脚步,我偷偷溜到后面的架子,假装避开这场邂逅。于未然似乎有所感应的抬起头,我的人影已经没过边际,消失无踪,他却一眼看见了晃起的书包拉链上挂着的蜻蜓状的饰品,尾端的小铃铛相互碰撞,发出细小清脆地响声,散落在风里。
拿过磁带,猛然转身的我撞上了一堵肉墙。我揉了揉鼻子,磁带却落到了地上。我赶紧蹲下身去捡,于未然却比我快一步。我起身的时候看到他手中的CD,怯怯地笑道:“买的什么?”
他大方地递给我看,是westlife的专辑《CoasttoCoast》,早两年出的一张。当然,扎扎实实混了两年英语课的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懂的。
那个时候,一种害怕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突然恨透了我的无知,也不愿意被察觉这种无知。就像当初,姚文音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不愿意被视为异类。而对于我,我怕那种距离,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所以我从来不对人轻易迈出那一步。
虽然我从来不买那种奢侈品,但是我也略有所闻,我笑着看着他,“你觉得哪一首最好听?”
于未然若有所思,“我喜欢这张CD的名字,coasttocoast。”
那一瞬间,我突然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它的含义。
“至于我最喜欢的嘛,”我有些走神,以至于我错过很多内容,只感觉到突然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胳膊,于未然似乎有些小小的欣喜,“你听,就是现在放的这首。”
卖CD的地方为了营造气氛,吸引顾客,都会轮着放各种曲子。我侧耳听着,那种凄然悲伤的调子里,有个男声在唱:
“Iwouldgivemylifeaway,ifitcouldonlybethesame.”
如果于未然来唱,也会唱得如此好听吧,那充满磁性而清丽的嗓音。不知道怎么,那种悲伤似乎也能渲染,那些音符呼啸着穿过我的耳边,我觉得双耳嗡嗡,心中一片阴沉。
“好悲伤的歌曲。”我向后退了一步,垂眸,“我去收银台了。”
于未然站在我背后,不动声色,那种感觉就如同在荆棘里滚过,玫瑰花刺在手,我只能加快自己的脚步。我不知道此刻他是什么表情,也许会像看怪物一样看我,也许会觉得我很没礼貌,也许他什么也不会想,转身又继续挑选他的CD,宋阑珊!你什么时候这么患得患失别人的感受了?
直到我的身影被吞没在高大的书架之后,他眼睛闪烁了一下,慢慢说完没来得及的那个词,“Soledad。”
没多久之后,S.H.E就翻唱了这首歌,无论是紫藤花,还是Soledad,都是如此艳烈,如此悲凉。就像我孤独倔强的童年,不安全的内心,特立独行又畏惧害怕的年龄。
我没有太多的好朋友,这个班上,除了朱家念,于未然,女生就只有姚文音和我要好一点,当然,勉强算上隔壁班的孔羽也行。
孔羽和姚文音的认识并非我牵线搭桥,在被我说了一百八十遍——“孔羽有狂暴因子”和被朱家念一天三念叨——“孔羽有多动症。”之后,终于印证了我们的话。所以姚文音是在一次被男生集体捉弄的时候,成功的让孔羽英雄救美。
第二天我看到孔羽背后那个羞羞怯怯的小跟班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我又一次以为这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孔羽确实很能给人安全感,但是在这之外,会给人无尽的麻烦。所以当这两人组合坚持了一年后,我终于忍不住侧目。
孔羽那丫头从小就打架,她爸,她叔,她发小全是部队院儿的,附近这片的人都卖她个面子,也不会有高年级的同学找麻烦,可是姚文音不一样,那样一个风吹就倒的少女,如何能像孔羽那般折腾。
我为这事和她谈了一遍。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天气有点凉飕飕的,体育课上我们坐在全石头砌成的乒乓台上,文音听完我的话,沉默了片刻,忽然对我咧嘴笑,“我觉得很好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很惊讶,也很不能理解,但更多的是忧心,那一刻,我是彻彻底底将她视作好朋友,一个好朋友,我希望她能平安快乐。
文音扬起苍白的脸,说得艰难却字字恳切,“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任何放肆的事,我不能反抗任何人,也不能反抗我的命运我的过去,但我想真正的放肆一回,”说着,她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做了一个大幅度“扇”的动作,差点碰到我的鼻子。
“不用担心我,谁敢动我,我就狠狠扇他耳刮子。”
“啧啧,”我下意识摇头,“耳刮子都会扇啦,姐姐,这下我还真担心孔羽会把你带坏了。”
远处一面墙边,一群男生女生在玩红灯绿灯亮,呼啦啦一下子往后躲跑。有几个小女生在踢毽子,不是那种鸡毛毽子,而是五毛还是一块钱一个的用塑料线做成的。那种毽子一开始柔顺非凡,踢到后面就跟鸡窝没有两样。右脚踢了左脚接,左脚踢了反向接,谁玩得花样最多,就会吸引到最多艳羡的目光。
“一颗圆圆的星星,老师教我们学习……”
篮球架下跳皮筋的人儿,一边念着歌谣,一边放声大笑。它们如此欢快,与我们的静谧形成了如此巨大的反差。
“去玩啊,为什么不去。”文音用肩膀推搡我的肩膀,我没有搭话,只是时而低垂眼眸,时而眺望远空,依旧冷心冷性,平淡如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一个女生解下皮筋,捂着肚子一溜烟跑去了厕所。刚刚跳得很不错的是我们的另一个班长,叫向小乐,她站在坝子里喊:“还有没有谁要来,差人啊!”
姚文音忽然跳下了乒乓台,连带着把我也拽了下来,又冲向小乐挥挥手,“嘿,加我们,加我们!”
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悄悄靠过来,跟我咬耳朵,“哈,我比你大,我是姐姐,所以你现在要听我的。”
她的理由说的我哭笑不得,我这个人个性冲起来的时候管你姐姐妹妹还是姑姑婶婶,统统都不会理,下定决心更是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是那一刹那,我却觉得如此动听,这世上辗转反复,变迁循环,越往后,听的话越多,越难以辨真假,唯有童心最初,句句动人!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鼓起勇气喊出那些话,文音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也不被任何小团体接纳,在旁人眼里是卑贱的,胆小的,甚至有些土的。别人看向她,她都会低下头悄悄走过;有人议论她,找她麻烦,她会躲起来偷偷哭泣再偷偷忍了,从不敢跟老师说,也不敢跟我们说。这个时候,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她,让她再无所顾忌。
我反握着她的手,冲到向小乐面前,大声说:“班长,加我们俩吧。”
没过几周,学校举办了一个“小学生读书月”活动,秦老师推荐了一大堆书让大家去看,于是那段时间,大家不管感不感兴趣,好不好看,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来书来翻一遍,然后就可以在学校洋洋得意吹嘘自己看过什么什么书。
我在读书月上认识了一个很有气质的女生,叫丁如瑶,说她很有气质,绝不是浮夸。她总是穿着藕荷色的毛线裙,带着各种洋气的帽子,站在人群中,像个鹤立鸡群的小公主。
她也确实算是小公主,据说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因为父亲到了这边做生意,才一起过来的。家里很有钱,稍好点的,包括我在内,是四年级开始用小灵通,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手机,惹得一群女生眼红。
可能长年受到熏陶,我对文字和书有一种狂热的执迷。
每当丁如瑶提到某本书时,总是会眉飞色舞说上些什么,我不怎么爱说话,偶尔开口,若正合她意,她会用一个优雅大方的笑容,再配上一句略微惊叹,“宋阑珊,这个你也知道,真厉害!”“宋阑珊,你看过的书好多,这段话听起来不错,什么书?推荐给我看看好么?”
那个时候,成绩好的学生,会被老师们庇佑;成绩一般但是很讲义气或者家里又有两个小钱的,会被同学追捧。至于那些成绩很糟糕,又不怎么爱和其他人打交道的,就会成为老师的眼中钉,同学的出气筒。
学校已经增开了托管课,下午从两节变到了三节。孔羽钻了空子去报了个绘画班,有时候不等孔羽,我和文音顺路一段就会一起走。
那个黄昏,太阳还很刺眼,但温度却格外的舒适,让人有了一些微醺的瞌睡。文音在我身边走得沉默,大多时候她都一言不发。我也不在意。拆迁过后,遗留下的建筑废墟中有很多□□的大管子,我会伸开双臂,在上面慢慢地走,走得多了熟练了,我还可以在上面飞奔,时常把姚文音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之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开心与否,都会来踩一踩大管子们,再看看天边的日落。
我在十字路口和姚文音告别,她从来不说她家住在哪里,我也从来没问过,我没觉得这是个多大的问题。她说顺路,我就认为理所当然的顺路,从没有怀疑。可是你这样想,大众不这样想,我可以特立独行,但我们往往都避不开世俗的眼光。
直到我们遇到了那些人。
我和往常一样和文音说明天见,忽然想起我的作文本还在文音那里,走出去百来米赶快拐角去追,却看到三两个女生围在那里。
姚文音脸色很苍白,她握紧拳头却在瑟瑟发抖。我追上去,为首的那个短发女生我不认识,另外两个都是我们班的,和丁如瑶一起的时候见过。
短发女生应该高几个年级,劣质水钻耳环晃得人眼花,她斜睨着姚文音,刻薄道:“哟,你怎么在这,从这里绕到青羊巷子,挺远的吧。哎,反正你家也没人管你,你妈不还带着你弟搓牌么。呸,什么你妈,你哪来的妈,不过是个没妈的野孩子。”
如果我耳力极好,我一定可以听见姚文音捏着指骨咔咔作响。
我走上来,那个女的看见我就噤声了。
文音头也没回,冷汗涔涔,“你怎么回来了,阑珊,阑珊,你先走吧。”
我偏脾气更横,“走什么走,我作文本还在你那里呢。”
对面那个矮个子女生倒像是看不过去了,自以为是出声道:“宋阑珊,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啊,我前几天在秦老师办公室偶然看到学生信息,姚文音居然比我们大两岁,成绩那么差,肯定是降级生,还连降两级的。我可是有人在青羊巷子那边,听说他爸可是进去过的人,你可别再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
如今这个无时无刻不思考人际网,不得不小心翼翼维持人际交际的时代,忽然与我的过去形成鲜明对比,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担忧过没有朋友,从来没有担心过会不会被人讨厌,不会捧在心上百般纠结千般讨好,无论什么时候,我只做我想做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抬头挺胸。
“要你管。”
我把姚文音从地上拉起来,完全无视她们一般,从面前走过。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壮胆:“以后每天都叫上孔羽一起。”
文音破涕而笑,这下孔羽可派上些用场了。
那几个女生脸色有点难看,孔羽在学校还是小有名气,当然她的名气,全是靠拳头堆出来的。不过有孔羽在,确实也能安心几分。
姚文音蹲在墙角边,隔了好久才看着我,轻声问:“阑珊,你会看不起我么?你会不会不跟我玩了?”
“会!”我面无表情地说,现在的她显然最需要的是关心,哪怕是假话也能消弭她心里的害怕。文音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整个人一怔,我蹲下身来,叹了口气,“谁叫你不把我们当朋友。”
“很多事情我们没办法决定和改变,不是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管其他人做什么,你只要记着,你曾经如此坚定跟我说,你很爱他们,这样就够了。姚文音,你首先要说服自己,无论他们的好与坏,你很爱他们,这就够了。”
文音一瞬间泪如泉涌。
我把这件事告诉孔羽的时候,那丫头很生气,扬言要揍揍那些八婆,让她们管好她们的嘴。
看完了《三国演义》的我,有一天对她们俩说:我们也来义结金兰吧。
孔羽听了过后很兴奋,立刻贡献了一个香炉,因为奶奶信佛,时常烧香,我贡献了一些香。文音很局促不安,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我站在阳光底下揶揄:“你只要把你自己贡献出来就行了。”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超级无敌的三剑客!”
孔羽对着天空直抒胸臆,朱家念从一边走过,很不屑的“切”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呢,有奥特曼强么,你丫最多就是被打的小怪兽。”
结果自然是孔羽赏了朱家念两拳,并在学校操场追杀了其整整一周。
于未然站在花圃前,淡蓝色的风信子围绕在他的身旁,他左手架着小提琴,右手提着弓,很有架势,我眯着眼,准备好好享受一曲。无意间瞥到他勾起的嘴角,心里咯噔一下。
他起弓,气韵天成,一如既往优雅得像个王子,然后拉了一曲——猪八戒背媳妇。
我顿时觉得我们这群人的欣赏水平被朱家念给拉低了。
那一刻,我无法抑制地笑出了声,笑得最为大声的一次。
孔羽拉着我在垫子上跪下来,我们还是端端正正点了三炷香,像电视里或是书里那样,一起许下誓言——那一段不能缺少的台词。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不老的剑客不折的剑,感情再好的人,也总有分开的一天。
风信子里藏着我们珍贵的誓言,但其实风信子是有毒的,可是哪里能毒过誓言,毒过时间?多年以后只有它的花语还弥留在唇边——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