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拖着行李一路走进大厅,耳畔忽然就嘈杂了起来。透明的玻璃窗,明晃晃的灯光,热闹的人群,无处不透着熟悉的味道。我站在人海里,轰鸣声、嬉笑谈话声忽然都不见了,茫然笼罩了我,而我无法抵抗那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我还是回来了,再度踏上这片土地。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了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熊抱,撞得我踉跄又勒得我差点断气。我只好慢慢推开她,竖起拇指给了她一个赞,笑道:“深深,我已经感受到了你无比澎湃的热情!”
“算你识相!”梁深深撇撇嘴,显得痞气十足,“怎么样,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不会连路都不会走了吧。”
话一出口,梁深深背后忽然有个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一个带着些嫌弃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说的什么话,十几个小时,睡一觉就过了。”
展寻还是穿着淡蓝色的连帽卫衣,戴着一顶黑白的熊猫鸭舌帽,左耳的十字型耳钉熠熠生辉,恍惚让我以为又见到了十几岁笑着酒窝甜美的少年。
“棒棒鸡,快点交出来。”我冲他勾勾唇,示意他可以把藏起来的东西上交。
展寻把一个纸袋递到我的身前,不能怪我的鼻子太灵,只能说干辣椒的味道太熟悉也太浓烈。
展寻接着问:“现在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睡了,不然倒不过来,没问题吧?”
我一脸垂涎地抢过纸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Noproblem!”
“啧啧啧,拽什么洋文,不知道人家这么多年还是学渣么!”梁深深小脸凑过来,做了个鄙视的手势,还不忘偷偷从纸袋子里顺走了两个鸡翅膀。
我佯怒着把纸袋子护在身前,毫不客气地拍开梁深深再次探过来的爪子,“就这么少你还跟我抢!”
梁深深哼了一句,一脸嫌弃样,“阑珊!我是为了你的美好体型着想,怕你吃成猪!”
我面上冷笑,心中却异常温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吵闹,异国他乡的日子,看着月光也觉得麻木。
似乎时间久到已经深陷入习惯,久到拿起又淡淡的放下。
“我向来偏瘦体型,”我淡淡一笑,“Areyoukidding”
梁深深还没有说话,展寻却好似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尾音微微上扬,“No,I’mjoking!”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话一出口,才习惯性地摸摸鼻尖,嘿嘿傻笑。
这看起来毫无逻辑的对话,却成了当年仅仅留下的残缺回忆。
我走过去,在他胸前重重敲了一下,“真够意思啊,老同桌,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暗号。”展寻沉默着顺手替我拿过行李,我不由想起了高中时候,在班主任的威压下所训练出来的绅士风度。他再抬起眼的时候,先看看我身后,再落向我,目光有些灼人,但是我敏感地将那种朋友的真切关心避开了。
这些年叫过的闺蜜、死党不少,但能有始有终,交情过硬的大多所剩寥寥。
不知何时,梁深深已经跑到了出口,转过身伸直手臂冲我们夸张地招手。展寻欲言又止。我忽然有些怅然,撇过脸,扬起下巴,正看见雪白透明的玻璃窗后,一架飞机冲上云霄。
我心心念念,又目送了一次别离,可是人生哪能只有聚没有散?
是吧,我的青春,早就告别了呢。
当年的小城蜷踞在大中国版图的西南一角,没有飞机场,从省会要坐俩小时大巴摇摇晃晃回去。好在展寻开着车,我也就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蹭。
车窗外,流云飞去,似乎还是当年欢呼着,憧憬着离去时的湛湛天空,那些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历历在目,但是我知道,前方等着的,也不过是陌生的人群熟悉的城市,而我成了那个过客,漂洋过海归来。
入城收费站那里因为城市扩建,改了位置修得更加漂亮了,出去就是一个商业广场,大楼上挂了个大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写着“打造AAAA级人文旅游城市。”我指了指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一脸不可置信,“我当年怎么没发现这旮旯还有这种潜质!”
“切,那有什么,吹一吹,小河沟都能变大湖泊。”梁深深撅起小嘴,抓着我的袖子把我往另一边拉,“看那个,看到了么!”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对面一处没有开发地势绝佳的矮山上拉起的超大广告牌,以及上面占了三分之二的超清大脸照,标准八颗牙的微笑。
“所以呢,世事难料,人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狗屎运了。”
我凑近些还不忘打趣她,“羡慕嫉妒恨了吧,没想到以前石楠第一拽,竟然也成大明星了。某人该不会后悔……”
梁深深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以至于展寻回头问我们在说什么的时候,被我们默契地顶了回去。
“开你的车!”
展寻悻悻地回过头,不忘偷偷对我们竖中指,当然,也没忘记顺手把车载音响打开,里面有个轻柔的女生开始唱:
“Wheredidyougo
Whywereyoutakenfromme
……”
我的心口忽然猛然一跳,是Czarina的《Imissyou》。
我把手搭在深深肩上,把注意力从音乐转开,看着远远迎面而来的摩天大厦,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走,把这小子找出来痛宰一顿给你出出气,不然就跟记者曝他黑历史!”
“哪跟哪,我,唉,早就过去了。”梁深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转过身来时却又快速敛了笑,略有些郑重地盯着我,直到我被她看得心里毛毛地,她才叹了口气,“阑珊,你忘了么?”
我的心里忽然又刺痛一下,指尖冰凉,就讪讪笑了两下。
那个女生又开始唱:
“Imissyou
EverywhereIgo
I’mremindedofyou
……”
我却没避开她探寻的目光,索性就大方地对着她。
梁深深一时语塞,欲言又止,和机场时展寻一样吞吞吐吐地模样。过了好久,她才低声细语说道:“阑珊,一生太短了,别忘了我们曾经坚守地一世无悔。”
可是深深啊,你知道么,有缘无份,终归相误;有份无缘,终归相负。
以前就是那样的性子,总以为可以双赢,不伤人也不伤己,可是到头来我们都一败涂地,没人幸免。这样一拖再拖,拖成心伤也拖成遗憾。
“深深,你骂我铁石心肠也好,骂我冷血无情也好,有些事都再无回环。”我扶额,觉得疲惫从额心散开。
深深忽然抢白我。
“如果……他要死了呢?”
展寻冷不丁一个急刹车,依着惯性我们撞在了椅背上,只听到展寻咒骂了一句,然后又发动车子,刚才刺耳的刹车声让我的脑子带出短暂的空白,我抬头,盯着梁深深的眼睛,说不出的空茫。
“哪个他?”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小城的政府突然变得跟打了鸡血似的,加大了城市规划与改造,因为棚户区项目,原先那些没有任何粉饰的红砖老房子被拆得连渣都不剩,河岸竖起了大片的电梯观景房,连河堤边缘都合理利用地势建了不少仿古建筑转给商家做起了情调咖啡馆,或是高档餐饮,我知道,那些被抹去的东西,永远都只能存在记忆里了。
展寻倒了个弯,我回头看了一眼,上了立交桥,跨过家乡潺潺不息的河。
就在展寻和梁深深为怎样才能在非休息日时间混入石楠争执的时候,傍晚的铃声响了,一大批穿着扎眼大红校服的学生涌出了学校,争先恐后去了街对面的饭馆,好抓紧时间回去上晚自习。我就在顺流的人群里逆行而入,大大方方走进了曾经的校园。
我错过了教学楼群,在足球场后面的林荫小道慢慢放缓了脚步。
一……二……三……七
在第七棵树下,我痴痴地站立了好久,这个位置曾是我们一度认为的观景最佳。空阔的操场后面,是凄美的夕阳晚霞。梁深深冲过来,大力拽住我的袖子,我被她拉得飞奔起来。
“跟我来!”
一过了食堂,路上的人就少了,稀稀疏疏没几个,篮球场,宿舍区,就这样一路奔驰,我的青春似乎又再度飞扬。
转到后面的小树林,硕大的紫藤树如瀑布壮观,我站在树下,百味陈杂。
——“未然,你知道紫藤的花语么?”
似乎有青涩的声音穿过重重的岁月,终于回归原乡。
展寻和梁深深默然站在我身后,我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连忙打哈哈,“这,这地方当时学校不是说占地浪费,要拆了改建么,怎么还在啊?”
石楠中学的校园设计在很多地方都是不如人意的,还记得语文课上,每次讲到起兴、铺陈,老学究总是忍不住咒骂两句,“学校的绿化都搞到屁股后面去了,没有一星半点抛砖引玉,简直本末倒置。”
展寻一脸肃穆,那个铁盒子从他手中呈上,我却迟迟没有接过。
“你走的时候那么匆匆,就像下定了决心从大家的生活里消失。受人之托,那个时候我犹豫了好久,却还是没来得及给你,这下,物归原主,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我可以清楚感觉到手指的颤抖,触手一片冰凉,一直凉到了心里。
“什,什么?这么神秘。哈……哈哈……我没记得我还留下了什么东西。”我想表现得嘻嘻哈哈一点,却发现突然连笑都不会了。我打开盖子,最上层就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是一张陈旧的同学录。
忽然,起风了,日头渐落,黄昏中,紫色的花瓣穿过发梢,如回忆的结晶。
有的人说,生活是一场喜剧,也是一场悲剧,但它往往不局限于此,尝尽人情冷暖,它其实是一场闹剧,哗啦啦就落幕了。回忆不说话,忽然成了默片,我的豆蔻我的年华呼啸而过,终于不再回头。
尽管人生有时跟狗啃了一样不完美,但是不完美又如何,我们依旧厚脸皮地坐看日出日落,依旧白日做梦得过且过,依旧扯嗓子唱不朽岁月,如此,乐此不疲。
哪怕从明天起,再也没有人在放学的路上陪你压马路;也没有人和你一起在离公交站十来米就开始拔足狂奔并冲着司机一路狂呼;也没有暴露在阳光下的大管道,供你走得四肢摇晃活像抽羊癫疯;当然,也不会有人在你被抽问的时候压低嗓子说“选B,选B!”然后发现其实老师什么也没问。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青春,像盛放在月下的夜来香,馥郁芬芳,却令人窒息;危险神秘,却欲罢不能;孤独空虚,任凭着静夜良宵。
我们都说游戏人间,其实人间也如游戏,如此凋零,就是走了一个人后引发了一群人萧索离去的连锁反应,如果坚持下来,不过是做个过客去迎来下一批人,只是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我们能做的,只有习惯。
现在的我只想知道,那些在我生命里来了又去的人们,你们,还好么?
那张纸背面的临别赠言,只写了一句话,却贯穿了我的一生。
“灯红酒绿,阑珊阑珊,我一直以为是灯火灿烂,却未曾想落寞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