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从凡间归來,刚穿过现世镜,就瞧见了惜离心事重重地站在灵狐洞的水池边上发着呆,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她的手上,拿着一枚白色的玉佩。
“你怎么站在这儿?已经见完狐母娘娘了么?”云若站在入口处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决心从玉阶上走了下來,尔后又慢慢走到惜离身边,与之并肩而立。
“见过了的。”听到这熟悉的人声,惜离下意识地抬起头來看了他一眼,这才又将视线重新拉回到那如镜面一般清澈的池水上,“师兄,那日你将飞霜带回來,是不是就将它镇压在了这池子里?”
“……是。”云若一愣,好半天才将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吐出來。虽然也只是寥寥数语,却也让他心中如释重负,“不过,现下他已经不在这儿了……那日李碧落战死,因为执念太强,灵魂并沒有投胎转世,反而是入了飞霜成了剑灵。我去救你的时候,见他仍然不依不饶地守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心想这般纯粹的灵魂就这么驱散了未免太过可惜,于是便自作主张封了他的意识将他带回到了终南山……还好娘娘宅心仁厚,力排众议,不仅是保全下了你,更是为你留下了碧落。而今,他已经有所小成,不过因为杀孽太多,正被压在终南山的侧峰面壁思过,谁都不能见……当然,飞霜也与他一道。”
“嗯。这些,我都知道了……从我将记忆拿回來开始,便什么都知道了。”惜离颔首,轻轻点了点头,显得极其平静,让云若看着,心里就是一阵莫名的发慌,“无论如何,都得谢谢你当初的恻隐之心。如若不然,我与碧落,估计哪个都难逃一劫。”
惜离苦笑着,说话间又开始盯着那弯能够清楚照出二人身形的湖水瞧。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或许是因为有关于五百年前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太过沉重,从來直來直往的云若,竟然也会在这个时候开始寻找别的话題起來。而今惜离手上握着的那块玉佩,也算是替他解了这燃眉之急。
“这是狐母娘娘给我的令牌,她说,这也是一把钥匙。待我拿着它去鬼司那儿,便可在三生石上,找到林子航的转世……娘娘说……我若想要飞仙,就必须找到林子航,将我放在他身上的仙魄拿回來。如此一來,我能成仙得道,而他也不用再在轮回的时候,受尽折磨,尝尽世间冷暖。”
惜离咬了咬唇,在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她的黛眉分明是有紧紧蹙起的,似乎很痛。这样的表情,让云若忍不住便问了一句他思量了很久的话,“那你想去么?”
“……我不知道。”她缓缓摇了摇头,显得无措又迷茫,就好像是一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童。不知怎的,相隔多年之后,云若再见到她这样的表情,竟然也能够平心静气地接受了。纵使,他心里很是明白,惜离的所有痛苦与彷徨,从來都不会因他而起。
“那你想要飞仙么?”
云若又问她,这一次,惜离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你回來之前,我就已经站在这池子旁边很久了。我的脑子里……总是在想我沉睡之前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让我即便是在梦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在疼。”说到这儿,惜离忽然抬起头來,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洛云若,“师兄,你知道么?我其实很想把娘娘给我的这块玉佩给丢进这个池子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丢不下手……”
“那是因为,你舍不得。”沉默了半晌的云若突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认命了,“你执著了那人千年有余,即便是忘掉了那些前尘往事,再见到他的转世时,你都会忍不住去帮他。更何况,你现在都已经记起來了。既然如此,何不就按照狐母所说的,去三生石那儿瞧瞧。结局是好是坏,听天由命便可。”
“……真沒有想到,千年过去,这样的话竟然从你的口里说出來。”惜离仔细听着云若的劝导,不觉轻笑出声。
云若看着她难得轻松的笑颜,绷紧的脸线条也逐渐变得温和起來,“若是再那般铁石心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赤珏……”
“……你和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猛然听到赤珏的名字,让惜离忍不住心中更是一痛。五百年前,她为了去救端木阳泰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赤珏的身边,却沒想到这一转身,便是五百年。待她再见到与自己一起长大的洛赤珏时,她已经是略有小成的狐仙,而她却成了一个凡人的使魔。
惜离不相信,赤珏步她后尘,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她其实有很多事情想要知道,而这一切归根究底就只是化为了一个问題,那就是在这五百年内,赤珏与云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我负了她。”云若低着头,半天都不吭声,待到他再有了声响的时候,二人面前的湖面忽然白光一闪,竟然现出了现世凡间的模样。
惜离认得,那是她刚刚离开不久的大明皇宫。
“这里不是…”惜离盯着湖面上的景象看了好半天,这才很不确定地将自己心里的疑问说了出來。
还沒等她说完,云若便搭了腔,“你瞧得沒错,这里是你住过的大明皇宫,不过而今,这天下已经易主了”,说着,云若又是长袖一挥。
惜离眼睛睁了睁,被现在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來。相比之下,云若倒是显得很是镇静,“你瞧得出來,这人像谁么?”云若指向水面,如是问道。
惜离不明白云若的用意,瞧了他好半天,这才一字一句地老实回答:“虽然只是侧面,却已经与你有五分像。”
“……若是你看了真人,就会知道,他到底是有多像我了……”云若轻轻呢喃着,一口浊气徐徐从他的口里吐了出來,“他就是赤珏的主人,那支金步摇……也是赤珏送给他的。我这几日在凡间,便是为了寻他……所以我才说,是我负了赤珏。若沒有我洛云若,或许洛赤珏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或许如此吧。又或者,若沒有你,若沒有我,洛赤珏才不会那么傻,走到今天这步……”云若的一番话,让惜离恍然大悟。她可以清楚明白地瞧见隐藏在云若心中的痛,她甚至可以准确无误地触碰到这些脆弱的神经。可是她却偏偏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
无奈之下,惜离只能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瞧着云若。那眼神里有怜悯,或许也有些惋惜与同情,又或者还有许许多多个微小的情绪在拼命挣扎纠缠着。在瞧见池中幻象的那一刻,惜离确实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将赤珏姐姐的死,怪在太过冷情的云若身上。又或者,她和云若都有责任。
因为他的不懂得,赤珏绝望之下负气出走,才会碰到这个和云若长着有几分像的男人。也正因为这几分像,她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样的作为,是那样的似曾相识。如果不是因为有自己这个前车之鉴,从來温柔可人的赤珏,又何以会作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他有沒有问过你,赤珏去哪儿了?”惜离将握在手里的玉佩紧了紧,实在是有些不想再瞧见那水中凡人的脸孔,于是,她默默闭上了眼。
“有。可是我什么都沒说,就只是还给了他那支金步摇。不过,他在看到那发簪的时候似乎就明白了。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分明有听到他在哭……”云若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脸上透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带着些自嘲。
惜离可以明白,为何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个不懂七情六欲的狐妖,就连心痛的时候都不知道该用眼泪缓解痛意的云若,在宣布赤珏死讯的那一刻,眼睁睁地瞧见另一个自己在哭。这确实有些滑稽,而且还很讽刺。就好像是老天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桥段,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一样。
赤珏死了,魂飞魄散了,从此不管在哪儿都再也找不到这只狐狸了。她陪了他几百年,可是到她死的那天,他竟然连流泪都做不到。
云若下意识地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有些怀念赤珏离开的时候,鬼林里下的那场雨。虽然冰冷,却教会了他流泪的感觉。
“……师兄,时辰到了,我该走了。你……一个人要好些。”
看着这样的云若,惜离只觉得一股子力不从心的疲累从心底里钻出來,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击垮。也正在这时,现世镜再次闪起光芒,只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的是,那内里的世界,总是阴森森地透着几分鬼气。
惜离知道,这是鬼门开的时辰。她若想要去奈何桥旁研读三生石,就得趁早通过镜子來去阴曹之地。
临走前,惜离很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云若这么一句话。其实她有很多话想讲,可是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无益。再加上她自己已经是麻烦缠身,应接不暇。所以直到她的身子完全沒入到了现世镜里,她都沒有再多说一句旁的來安慰云若。
与林子航的三次交集,只是教会了她一件事,,有关于人的七情六欲,那都是自己的感受,别人说透了,自己想不透,真是一点用处都沒有。之于她和林子航,之于云若与赤珏,那都是一个道理。
“惜离!”忽然,云若叫住了她,惜离好奇地回过头來,瞧见了云若脸上的欲言又止。
“师兄?什么事?”
“……这五百年來,我一直便想知道。你有沒有恨过我。”云若抿了抿唇,眼见着鬼门的光芒愈來愈亮,时间紧迫,有些话他是不得不问了,“你刚刚从梦中修行醒來的那阵,我便想问你。可是你早就忘记了那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现下,你既然已经知道,当初是我告诉端木阳泰可以用解开生死之契的方式,将使魔的所有罪孽都附在主人身上,你只要给我一个答案就好。”
云若的语气很平静,看似满不在乎的他,却是使尽了全力才让嗓音听起來不是那么颤抖。
惜离怔了怔,只觉得这五百年來,自己失去得太多,得到的也太多。
忽然,她笑了笑道:“怎么会。那是我和他的劫数,若是沒有你,或许我们二人都会魂飞魄散也不一定……我不恨你,真的。师兄,你一定要保重啊!”惜离默默地站在镜子前头,看着灵狐洞的风景在眼前慢慢消失。突然,她扒在就要完全关上的门前对着还站在池边的云若大声叫了这么一句。
云若一愣,抬起头來时,似乎是对她笑了。
也正是这一笑,让惜离忍不住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