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惜离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五百年前,一切都好像已经物是人非,可是一切又好像从沒变过。惜离用着自己的人形,豆蔻模样的少女灰头土脸地站在那儿,呆愣愣瞧着已经在爱人怀中奄奄一息的林玉娘,还有那个涕泪横流的林子航。
“玉娘……玉娘……”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怀中女子的名字,却沒有得到半点回应。
惜离瞧着此情此景,好看的娥眉越皱越紧,“她已经死了。身上已然捆着缚灵锁链,你已经叫不回她了。”
惜离冷静的话语,并沒有让林子航从爱人已然逝去的悲痛之中醒悟。相反,他一味地沉浸在其中,哭得像个孩子。平日里不大飘雪的南方之地,今日却下着鹅毛大雪,连绵不绝。突然,林子航的注意力与惜离一道,落在了那把丢落在雪地上的寒光宝剑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惜离弹开了那柄宝剑,让林子航扑了个空。
“……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跟着她一道去了。留我一个在这世上,是对我最残酷的刑罚。”
惜离提着手中剑,看了看玉娘,又看了看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她体内逐渐蔓延,似乎是要撕裂了她,“你活着,是她和你父亲的愿望。难道你忘记了你们临走之前,你父亲对你的嘱托么。”
说着,惜离便将那剑丢到了一边。因为暗地保护了这对痴男怨女保护了一路,再加上刚才又与那些追兵百般缠斗,惜离只觉得,自己已然有些体力不支。若是现下再有追兵杀來,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抵挡得了几时。可是,林子航却因为玉娘的死而万念俱灰,根本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半步。
就算惜离用这样的激将法,都无法让他改变赴死的决心,“不了……天下之大,哪里有我林子航安生立命之所,玉娘一死,我就真的是孑然一身,孑然一身了啊。”林子航默默摇了摇头,脸上不见刚才的悲愤,也不见刚才的凄凉。他一脸茫然地瞧着惜离,只觉得这女人被那白雪映衬着,更是显得不食烟火,美丽不可方物。
一时间,林子航的意识有些模糊。他甚至觉得,或许惜离就是來接走他与玉娘灵魂的鬼司,他沒有多想,向惜离伸出了手,“求你……若是你要带走玉娘……便带我一起去了吧。至少到了那边,我还能够一家团聚。”
这样的话,让惜离面色更是冷了几分。就连林子航毫不容易抓住的那白色衣袖,都被她狠厉抽离,“你看清楚了……我是谁,我是洛惜离。和你共度了好几个春宵的洛惜离!”
惜离蹲下身子來,双手抓着这个男人的肩膀,一字一句,好像是要将这些话语刻进他的肉里。林子航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脸愤怒的惜离盯了良久,这才缓缓低下头來,看向玉娘,“……原來是你……是你也好,对你來说,给人一个痛快,。ET”
“可是我不会轻易杀人,特别是不会杀了你。”惜离咬牙切齿地答着,尔后将他重重往旁边一推,便站起身來,“追兵就快要到了,你若不走,便会沒命。你现在听了这话,是不是便不想走了?”
惜离调笑着看着他,其实是想刺激林子航。却沒想到,这样的话出了口,平日里一定会跟她据理力争的林子航却一点动静都沒有。时间悄悄流过,惜离只觉得自己的希望落了空,自己的等待从來都不过是一场奢望,“……你果然爱她爱到这种程度了么。”
良久,惜离忽然叹了一口气,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这语气太过平静,让林子航都不得不抬起头來瞧着他。二人就这么互相对望凝视了良久,忽然,惜离莞尔一笑,慢慢向后退了几步,随着一阵白光从她身子里溢出,排山倒海的疼痛似乎是要将她的灵魂撕裂。
“你要做什么!”林子航一愣,终于愿意暂且放下玉娘的尸身向前跑了几步,可是这太过耀眼的白光,却让林子航再难靠近惜离分毫。
“你不是必须要与林玉娘同生同死么?我成全你……林子航,我让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一辈子!”惜离因为疼痛而**呐喊,在这痛呼声中,她拼尽全力喊出了这么一句完整的话來之后,便彻底地被疼痛淹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惜离猛地睁开了眼,从床榻上坐了起來。
一件五百年前的往事,居然在五百年后,依旧折磨着自己。惜离惊魂未定地坐在那儿喘着气,顿时困意全无。
“师傅?”正在这个时候,营长的门帘子被人挑开。惜离循声望去,在一片黑暗之中,她依旧能够清晰瞧见李碧落的轮廓。
“碧落……是你啊,是不是刚才为师说了些梦话,把你吓着了。”见到刚苏醒不久的李碧落气息不稳地坐到自己身边,惜离便知道,多半是刚才自己在梦里哭喊嚎叫,将在隔壁睡着的李碧落给惊到了。
哪里知道,李碧落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沒有就着这个话題说下去,“徒儿大概是负伤的那几日天天躺在床上睡觉,现在醒來了,反而有些不愿意在床上呆着了。便想着过來和师傅聊聊天……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师傅和……端木大人。”
惜离一愣,只觉得在回答这个问題的时候有些尴尬。不过还好现下是在夜里,有着黑夜做屏障,李碧落也瞧不出她脸上的微妙神情。于是惜离暗自镇定了下心情,这才开口道:“沒事。他今日又在赵将军营帐之内商讨战事,暂时是不会进这里來了。碧落,你是有什么话要与为师说。”
“……是这两日之后,便要进攻乌隼国大本营的事儿。”李碧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道出自己的來意。
惜离一愣,只觉得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她下意识地抓紧盖在身上的被褥,显得有些紧张地瞧着李碧落,“你都知道了?”
“……只是听了些许罢了。刚才路过主营帐,便听见赵将军和端木大人在里头商议……他们好像是在说,若想要成功夺取敌国军营,就必须要将那恶鬼制服。而师傅您……是不二人选。”
说到这儿,碧落欲言又止。纵然这茫茫黑夜遮住了他的眼眸,让他瞧不见惜离的神色。可是刚刚进帐之前他所听见的惜离的梦呓与哭泣声,似乎都可以说明一切,“……师傅,真的是您去么。”
“除了我,还能有谁呢。他要顾着两万将士的周全,我作为他的使魔,难道还能抗命不成?”惜离笑了笑,眼神不安地在四周打量着,终于,她的视线终究还是被那柄白梅璎珞伞紧紧攥住。
“若是师傅去了,会如何?”黑暗之中,再次响起李碧落的声音让惜离无言以对。
“去了便是去了,能怎么样?”她笑了笑,试着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不去问着男人让她赴死是为了什么,也不去多想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只是想着愿意为了端木阳泰的一句话而赴汤蹈火,她的心便会好过很多,“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李碧落的咄咄逼人让惜离心里有些发慌,她不知道他再这么问下去,她还能不能保持现下这样平静的姿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聪明的徒儿快些赶走。
“……若是师傅去了,是不是就会有魂飞魄散之忧。”李碧落见惜离顾左右而言他,话语便更是急促。惜离若是不答,他便当是默认了。
哪里知道,惜离沒有不答,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着一些安慰她自己、又安慰李碧落得话,“傻孩子,瞎想什么呢?你师傅是活了五百年的狐妖,常人都说红颜祸水,祸害遗千年。吾等这种祸水一族,又怎么会轻易就死了?死亡对于咱们來说……是最遥不可及的事情。”
她伸出手來摸了摸李碧落的头发,半是感慨半世劝慰地说道:“碧落,等这场仗打完了。你便带着你的飞霜回你的老家吧。我知道那把魔剑是你父亲留下來的唯一东西,让你扔了你一定舍不得。不如便找个青灯古佛的地方供着它,你也好能够过个平静安乐的日子,再不被魔性所扰……你说呢?”
“师傅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徒儿好。徒儿一定照办。”碧落跪在床边,仰头瞧着这位太过年轻的美貌师傅。他眼里的温柔隐藏得太深,致使惜离纵然在夜里依旧能够看清一切,却偏偏瞧不清楚这近在眼前的一颗炙热的心。
“好。这就好,这就好。”李碧落的回答,让惜离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还在想,若是自己三日以后魂飞魄散了,至少李碧落会听自己的话,从此远离这些恩怨是非。于他于端木阳泰來说,都是好事。
想來,惜离都觉得自己很是讽刺。别人对他是弃之如履,可是她到了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还是在担心着端木阳泰的安危。这样的心思,持续了五百年,无论外界如何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从未变过。
无端端的,惜离突然觉得特别困乏。即使了无睡意,她也想躺进被窝里,什么都不去多想。她对着李碧落挥了挥手,便想着让他离开。李碧落见状,赶忙将自己之前熬好的一碗参茶端到了床榻之前。
“师傅,喝了这碗参茶再睡吧。这可是徒弟今儿个发闷,在山上挖來的人参做的。厨房里的伙夫瞧见了,还说要给赵大人熬汤喝,我偏不让,他们才不情愿地给您熬了一碗。”
惜离听了李碧落这话,不免扑哧一笑,也沒多想,便将那参茶喝了个干净。临到将空碗递回去以前,还不忘教训李碧落几句,“跟你说了好多回,不要动不动就拿着你那杀人的刀架在别人脖子上,这习惯得改改。日后你到了市井之中,还这样可怎么行?”
说着,惜离便在李碧落的伺候下躺了下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参茶真的是起到了作用,惜离觉得,先前被梦魇吓得渺无踪迹的那些睡意,又慢慢在往她的身体里钻。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李碧落问了她这么一句话,“师傅,您的名字,您还从來沒有亲口和徒儿说过呢……”
惜离眯着眼一笑,喃喃自语道:“傻徒弟,还记着那个赌约呢?也罢,跟你说了便说了吧。我姓洛,天水各一方的洛,名惜离,珍惜离别情的惜离。”
“……天水各一方,珍惜离别情……徒儿记住了。师傅,这日后的日子可长,漫漫岁月,若你愿意一眨眼,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罢了。师傅一定要放宽心,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几颗灼热的水滴,毫无征兆地滴在惜离的脸上。惜离皱着眉头,想要睁开眼睛。挣扎了许久,却怎么都翻不开这厚重的眼皮。无奈之下,她只得点了点头,迷迷糊糊地答了声好,便彻底地沉入到了梦乡之中。
说來也怪,这一觉,确实无梦。
可是待她醒來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一个要做上一辈子的噩梦。
而这一辈子对于一只狐妖來说,或许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