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自白(1 / 1)

镶蓝旗隶属满洲八旗中的下五旗,由王爷和贝勒分领。我阿玛在恭亲王手底下做事;母亲则是汉人,他的第五房侧室,生下我以后没过多久就病逝了。小时候仗着自己是八旗子弟,干过不少混账事。提笼架鸟斗鸡走狗,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基本什么缺德的都做过,差点没被父亲逐出家门。

甲午和洋务接连失败,挫败了恭亲王的锐气,老太婆以“委靡因循”为由免去了他一切职务,勒令他回乡养老,我们家也跟着一起下了野。一下子从膏粱纨袴落变成村夫野老,自然觉得不平衡,心里没少怪过父亲愚忠。直至恭亲王逝世,老太婆仍旧忌惮他的残留势力,趁此机会打压一番,家里从此再也没能爬起来,当时真是恨得不得了。

恭亲王走后的第二年父亲也跟着去了。他一生作风清廉,家中四壁萧条,长房容不下偏房出来的,象征性给些银子就把我们遣散了。我跟着三房四房的两位哥哥好不容易回了京,捉摸着用为数不多的银子在小胡同里盘家店铺。想起以前喝花酒时认识过一些小瘪三,靠他们帮忙,我们几个合着开了间大烟馆。没想到生意越做越红火,渐渐连许多王公大臣都时不时过来吸口福/寿膏。人一沾上这个什么话都敢说,我们也因此听到了不少宫里的消息。

时逢义和团进驻北京,围攻使馆和西什库大教堂,杀了不少洋人;老太婆也在庚子国变中下令颁布《宣战诏书》,向列强宣战。八国联军以此为由开始侵占北京城,抢掠珍宝,杀烧男丁,亵玩妇幼。还把京城划分为不同的占领区。烟馆因为临近什刹海,被划到了德占区内,德军还设立了一个‘华捕局’,专抓华人。总之,老太婆和他儿子是成功出逃了,我们为了保命还得照样开门做生意,德军日军美军英军,八国联军全都接了个遍。三房的大哥为了讨好鬼子,还教招待们学了几句不同的问候语,让厨子们练了几道洋菜式,把他们哄得很是开心。

靠着这几招,我们哥几个在德占区混得挺开,甚至跟鬼子们勾肩搭背了起来。说来也荒唐,那时我们对宫里那位的恨竟然远甚于对他们的恨。理由也很简单,无关赤胆忠心、锦绣山河,纯粹是因为鬼子们虽然杀了不少同胞,但没有直接伤害过我们本身;而老太婆却间接导致了我们家破人亡,沦落到如此境地。所以说人啊,凡事都是以自身利益为先的。

可能你无法想象吧,当时得知大学士倭仁九十岁的妻子被侮辱,国子监督酒王懿荣全家投井自尽,户部尚书崇绮妻女遭污这些消息以后,我们兄弟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父亲下野得早,不用担心受到牵连。知道了吧,根本没怀抱什么大好家国梦,也不期待成为守卫国土安宁的忠魂。没错,麻木,唯有麻木,就是那时对待国事的唯一态度。

《辛丑条约》颁布后,老太婆领着儿子回了京。日俄之战争夺东北疆土,政府却站了中立的态度,许多人心生不满,也让越来越多的国人意识到立宪的好处。为了维护统治,她只得摆出了个拥护的姿态。这一年恰好还赶上她老人家七十大寿,宫里举办了盛大的万寿庆典,狱中的太炎先生写了副对联讽刺国难当头还如此铺张扬厉。我彼时和几个鬼子军官混上了朋友,成天称兄道弟,心里寻思着借这个机会溜进宫里饱饱眼福,也算是圆了从小到大一直揣着的念想。寿辰当天,老太婆邀了英国公使托雷进宫耍西洋镜——哦,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电影,那时候刚传进国内不久,白幕布上能瞅见活人动换,算是个新鲜玩意儿。

凭着这档子事儿,我跟着一个长官头头成功混了进去,简直是大开眼界。可是人点儿背了喝凉水都能塞牙缝,开始放映没多久发电机就爆炸了。虽说没伤到人,但老太婆自然受了惊,当下勃然大怒,可对着公使又不好发作。公使也自知理亏,总得拉出几个背锅的,我就不幸中招,背上了其中一口。

大牢里的生活其实不算特别艰苦。起码有人说话,一日还能管上个一餐饱,就是没有大烟抽,瘾犯上头的时候没少被狱卒打。清廷估计是忙着修铁路去了没空管我们这茬子事,期间大哥二哥倒是打发人送了点衣物和册本进来,让我这个以前一看到书本头皮就发炸的人潜心下来钻研了不少,倒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逍遥日子。

大概在狱中呆了快一年吧,有一日清晨起来没多久我竟然看到了大哥,朦朦胧胧还以为自己被关太久出现了幻觉。大哥手里拎着个红木提梁饭盒,什么也没说,就是蹲到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把东西往外摆。我一瞧,有油焖大虾,扒肉条,香酥鸡……都是些南恒顺的名菜,家里还未没落前常常去的馆子。末了大哥还拿出个酒壶,斟了两杯酒,递给我一杯。这个架势我再傻也琢磨出什么意思了,眼泪当场就没忍住,吸溜儿直往外蹦。大哥眼圈也红了,说他对不住我,没能保住家里最小的弟弟。抱头痛哭了一场后,我心里倒是平静了许多,想着横竖一刀都免不了,倒不如学下谭公,死也要死得从容。

大哥待不了多久就得出去。周围的狱友知道了消息,也没忍心来打扰,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草垛上,回想自己的一生,觉得实在太窝囊太没有出息,脑袋瓜子里除了大烟,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临近晌午的时候来了几个狱吏,帮我和其他几个倒霉蛋把脸擦干净,一起领了出去。我脑袋上罩着麻袋,只听得到底下车子哐当哐当作响和旁边几位的抽泣。小时候跟哥哥们一起看过处刑,对整个流程半知半解,心想现在该是往菜市口去了,不知什么时候给喝混合酒,还有盼望着拉铁笼头和掌刀的刽子手动作能麻溜点儿,别让自己遭太多罪。

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轱辘总算是停下了,我们被粗暴地扯着下了车,该哭的都已经哭完了,周围一片死寂。跟着领头的不知走了多久的路,听到了吱呀的推门声,我们好像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鼻子里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心想上头难道大发慈悲,打算赐杯毒酒留个全尸?正捉摸着,冷不防头上的罩子被掀开,刺眼的光线摄入眼眶。

周遭的环境跟我想象中差不了多少,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桌子旁边站着好几位罩着白褂子的男人,还有洋鬼子,全都没有辫子。你也知道,那时候削了发跟被人砍了头差不多。洋人也就算了,可其他几位一看就是同胞。我们被当作实验活体安置在分离的房间里,每天被定时带出去接受检查,银针刺进皮肤鼓起小包,全身的血管感觉都在膨胀。无法描述被固定在床上等待扎针时的恐惧与忐忑,有时扎完以后晕晕乎乎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很久,皮肤上居然还有伤疤,像是被人用刀切开过一样,我都怀疑自己身体内是不是有些东西被人拿走了,或者有无可能被灌了些其他东西进来。渐渐的,隔壁的房间一天天空下去,每趟回来的同伴越来越少,这种煎熬远甚于在大牢里的日子。我开始期待身故,因为眼下死远胜于活着。

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日子。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何地就再也不会醒来,所以更加珍惜意识清醒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再次有了知觉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板车上,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行驶着。他们可能以为我死了,于是把我和其他几个人丢到了乱坟岗。我屏住呼吸,在白骨和杂草丛生的尸体堆里待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恢复了些意识。难以描述睁开眼后看到的画面,反正我捂着鼻子吐了一地,挣扎着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跑着,饿了就捡些野果填腹,困了就凑合着往路边一倒,也不在乎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能活一日就算一日。我不敢跑回城里去找大哥二哥,因为在所有人心中柊裴都是一个已死之人,回去也只会连累他们。走了很久,后来终于在离京城有段距离的一间废庙住了下来,里面都是一些乞丐和无家可归的人。就这样,我每天拿着根打狗棍跟他们去周围的人家要饭,混得好的时候能吃上油鸡腿,混得不好连窝窝都没有。生活虽然落魄,但每天被饿醒时能够真实地感觉到,我还活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得有两年,一年冬天的早上,刚起来,外衫都没罩上,就有人跑进庙里,大喊老佛爷出殡了。当时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响起了欢呼声,低泣声,哀嚎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我茫然地跟着大批人马挪动着步伐,终于再一次进了城。一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送葬的队伍,土丘上搭着的看台是给官员和外国人的,离得近的还要入场券。我们这些老百姓只能挤在最外围,看着拿着长矛、骑着矮种马的骑兵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纸兵纸将,纸马纸轿,甚至是高大的骆驼。老太婆的灵柩罩着金黄色的织锦,被一百多个轿夫抬着缓慢地移动,足足走了五天才走到清东陵。

我趁乱回了一趟烟馆,却发现那里早就关了门。打发了两个小孩帮我跟附近人打探消息,一打听才知道上一年签订了禁烟条约,城里大量烟馆都被取缔,我们的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晓得烟馆老板去了哪儿,我也就此失去了大哥二哥的音讯。跟上次被赶出家门的感觉不一样,我明白,这次我是真的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清王朝覆灭后,各地飘扬起了五色旗。我虽为满清子弟,也明白此乃大势所趋。有感于孙先生的民主革命,便加入了征伐各系军阀的队伍,讨袁护国,南征北战。身体的异常最初还是由别人发现的,当时大伙儿聚在一起喝酒庆功,一个玩得较好的大哥半梦半醒间揶揄,他们这些年累得早已华发丛生,偏得我还是一副后生模样,让人好生羡慕。我只当他喝醉了在调侃,并未放在心上,不久后的一件事情却彻底改变了我的认知。那时我们南下广东驱逐巡抚使龙济光,在雷州半岛遭遇龙军偷袭,溃不成军。我身受重伤被送往医院治疗,因为医术水平有限加上药物紧缺,不多时已处于弥留之际。本以为自己只剩苟延残喘,过了几天却发现伤口在慢慢愈合,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不仅令我,也令医生大吃一惊。

这件事让我第一次开始重忆当年被当成小白鼠做实验的日子,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会不会被注射的药物让我能够不治自愈,甚至不会衰老?假设我的生理机能已经停止了所有活动,但是身体却仍然可以自由掌控。想到这里我愈发感到惶恐,擅自离开军队,开始找寻这方面的史料书籍。很遗憾,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我开始如同行尸走肉般生活。

之后做过许多事情,大多都是在消磨时间。在十里洋场时,有人建议我一起来当拆白党,混吃混喝了一段日子后,经人介绍加入了国民革命军,前往马兰峪,说是去剿匪做“大事”,谁料孙军长受奉军惯匪马福田启发,竟也打起了盗宝筹资金的主意。就这样,为了遮人耳目,军队以军事演习为由封锁陵区,安营扎寨,布防岗哨兵力,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入了清东陵。我因为对老太婆积怨已久,寻了个借口也跟着一起下了墓。地宫的真正入口隐藏在琉璃影壁之下,用炸/药强行炸开,一路上匪兵们大肆抢掠。我则跟着谭师长直奔慈禧定东之陵,见识了不少稀世珍宝。那些金银对我倒是次要,关键是可以看到如何鞭尸老太婆,想想就觉得解气。可看着看着那群人就歪了心思,我多少有些忌讳,没他们胆大,于是退到了别的陵室。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了封画。

当时的她根本分辨不出是人是鬼,我以为是棺材里蹦出来的坏东西,吓得直往她身上丢火折子和糯米。可是她却直接扑上来拽住了我的腿,坑坑巴巴地求我带她出去。她形如枯槁,也许长久没跟活物说过话,声音都是嘶哑变调的,甚至没办法组织成完整的句子,拼命瞪着眼睛的样子犹是触目惊心。看她并无恶意,我便平定了思绪试着和她沟通,慢慢才知道,她竟是当年随慈禧一同陪葬的宫女之一,还未咽气就被钉在了棺材里,许是工匠师傅打了盹儿,竟没把她这副棺材钉严实。实在难以想象她这么多年是如何活下来的,莫非是靠吃腐/尸肉为生?反正我头皮发麻,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怖,一点儿也不愿知道。她告诉我她身上藏这件从老佛爷身上扒拉下的宝贝,只要我愿意带她出去就将那物什赠予给我。

我见她面上虽少了几分活人气息,但求生欲望却十分强烈,念她孤寡一人也是可怜,又怕她被其他人发现生了绮念,连忙去扒了一身先头因为触动地宫机关惨死的人的衣服让她换上,然后跟着轻车熟路的她出了地宫。我们以假乱真骗过岗哨,逃出了马兰峪这个地头。

她身染痨疾,而且指不定还有其他的病。如今不知世事如何,又四下举目无亲,没人带着她,在乱世中只得等死。我本欲在陵口就与她分道扬镳,想了想还是带她回了上海。我们当初在陵室捡了几件不出彩的小玩意儿,想的就是趁事情没闹大前在当铺好出手,用当来的钱租了间阁楼。她因有血玉罩身,气色虽差,看起来却比我还要小上一些年岁。我俩便以兄妹相称,打算躲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果然如我所料,东陵被盗一案震惊全国,遗臣们纷纷请命严惩凶犯,军事法庭不多时遂开庭调查。幸得孙殿英及时从赃物中挑了一批上等的送上去,风波偃旗息鼓了许多,请命的人也无可奈何。

封画连着服用了大半年的中药,身体调理得好了许多,可是另一个难题随即而至。她在地宫里待了近二十年,意识虽不再混沌,习性却一时半会儿改正不过来。她整日猫在阁楼的角落里不肯出去晒阳光;且除了煎出来的药水再不肯吃任何熟食,非得是生肉才能令她大快朵颐。一开始我企图矫正她这个异于常人的习惯,买回来的都是卤好的食物,她当着我的面应付似的咽了一些,晚上却趁我睡着后溜出去觅食,没过几天便听到楼下的大婶说她养的鸡鸭少了好几只,打扫庭院时竟发现树下埋了一堆骨头和皮毛,这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跟封画提及过此事,她却不以为意,还说兴致来了连人也会吃。我听了这话深感不妙,看来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摒弃了。

眼见手头上的钱一日比一日少,我在洋行和书局各谋了个职位,每天轮班倒上工,希望能补贴两个人的家用,也借机减少封画对我的依懒性。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封画身上的戾气不减反增,经常疑神疑鬼,暗地里调查或者干扰我与别人的交往,长期下来不堪重负,我遂提出了各居一方的想法,结果封画大为恼火,不再以妹妹自居,而是向街坊邻居声称是我的妻子,身份转换得太快,别说我了,楼下的的大婶都接受不来。

我私下里去问了相识的人,他们建议我先把封画送到疗养院待一段时间,不能让她受任何刺激。这回封画倒是很听话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我也重新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九一八事变后,日伪占领东三省建立了满洲国,各地的气氛都凝重了许多。再接封画出来时,她的性情温顺了不少,遂托人给她在报社安排了一个工作,让她学习如何为人处世。不久后她开始跟一个小翻译越走越近,估摸着好事将至,我心里也很欣慰。

未曾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竟然重新染上了鸦/片瘾。当时日伪鼓励吸食鸦/片,光明正大地给烟馆发营业执照,我禁不住诱惑,重新当回瘾/君子,日日流连于第一楼、万里香这样的地方,很快便失了工作,人也迅速憔悴下去。封画他们看不过眼,光是为了照顾我就费了不少心思,我心里过意不去,身体却克制不住自己戒了这玩意儿。后来封画和他闹掰了,打算辞工一心一意照顾我,不忍再拖累她,留了张纸条让她别找我后就踏上了去满洲国的火车。

三十年代,我先后在沈阳、哈尔滨和长春当过教书先生。日伪统治下的奴化教育摧磨着民众的意志,殖民地文化不断充斥着国民的思想,但我仍然见证了许多学生组织起“读书会”,以讨论功课的名义聚会,商量如何抗日;在满洲国旗下互相发誓,谁活下来,就要为牺牲的同伴扫墓。他们的无声抵抗尽管稚嫩,多少也感染了我。学生的信念最为高远和纯粹,秉怀着对国家的信仰与不惜一切代价直至献身的狂热,不似成人掺杂了利弊考量。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平沦陷,一个由军统和学生组建成的抗日杀奸团在华北地区尤其是平津两地开始活跃,一场与日伪汉奸的较量也就此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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