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烂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有时候连他自己脑中都十分混沌,得不出准确的答案。但一切,还是先从数日前的那个傍晚说起吧。
寒风萧萧袭来,刮在面庞上像刺骨的刀,冻得陈南悟直打哆嗦。他擤了个鼻涕,掖掖身上的夹袄,在冷风中硬着头皮前行。有挑着担子的干瘦小贩走上前问他要不要炸麻花,被他不耐烦地挥开了。他穿梭在走街串巷的黄包车之间,走过吆喝着的馄饨档和擦皮鞋摊,小跑过有轨电车的轨道,在一个装饰着绚丽多彩的霓虹灯的门前停下,重重推开。
有服务员立马迎了上来,询问是否有约。陈南悟报了个名,对方便施施然带着他过去,沿着木质扶梯蜿蜒而上,领着进了一间包厢,陈南悟丝毫不关心里面坐着谁,第一步就是先把两边窗帘拉上,捂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通风,一点亮光都透不进来。
安心地呼了口气,他这才转身打量起房里的人。离他最近的男的人高马大,有着魁梧的身躯,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挂着憨厚的笑容,正期待地望着自己;稍远一点站在门后的小年轻岁数不大,戴着顶贝雷帽,个子瘦高,长手长脚,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裤子,衬衫袖子和裤脚都还差了一大截,露出的关节瘦得能见着突出的骨头,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剩下最后一个坐在沙发上,白衬衫黑风衣,外加一双长筒靴子,陈南悟心想,妈的,穿得比我还好,哪里像是干革命的。
他的长相在三人中最为标致,身上却散发出很大一股烟油子味,嘴里还吊儿郎当叼着一根烟卷。陈南悟平生最讨厌香烟的味道,当下就对此人没留下好印象。
然而没想到最先发话的正是这位烟枪先生:“重庆的,还是延安的?”
一句就戳中了陈南悟的死穴,他心中反感更甚。“有钱拿就行,问恁么多干嘛?别不识举。”
“行,”他把烟头扔到靴子下大力踩熄,“丫总不会是南京的。”
陈南悟看着他蹙起的眉头,语气稍稍缓和了些:“怎么称呼啊?”
“有钱拿就行,问那么多干嘛?”对方轻飘飘地把这句话原路奉回。
他即刻来了气,吹鼻子瞪眼道:“戗火是不?”
眼见碰面不到三分钟气氛就开始僵持不下,另外两个人赶紧出来打圆场。“我叫张淼,三个水垒一起那个淼,因为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缺水。”瘦高的男孩首先自我介绍道。
这位倒不是新人,之前好几项活动他也参与过。陈南悟暗嗤一声,就那个面黄肌瘦的猴精邹兴,取个名字倒是挺像学问人,怎么不叫狗蛋铁柱啊。
强壮的那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憨憨地笑着说:“马郡,马背上的郡王。”还真是会给自己脸上添花。见陈南悟并无与他握手之意,他也不恼,收回手继续道:“同志我跟你说,我老稀罕你们了。之前王竹林那档子事是你们整的吧?哎呀妈呀,干得好,干得妙,干得老漂亮!”
陈南悟一听顿时头皮发炸,寒毛都竖了起来:“瞎说些嘛!哪门子同志?”
见他语气不善,魁梧汉子赶紧噤了声。
那么就只剩一个人没交代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男人轻咳一声,嘴里喷出的浓雾可与工厂的烟囱相媲美,连带声音也平添几分沙哑。“搞地下工作的都像你们这样自报家门,绝对不嫌自己死得快。”
张淼和马郡面面相觑,又听他接着道:“抛弃原名,今天开始我们得用代号称呼对方了。”他说着指了指张淼:“你叫猴子。”又指了指马郡:“你叫河马。”最后看向陈南悟:“你叫山猪。”
“我日你二大爷!”陈南悟没憋住骂了出口。
张淼却很好奇:“那哥你呢,你是啥动物?”
他思索了阵,答道:“叫我木头就好。”
这个杂巴倒是不给自己取个畜牲名。陈南悟狠狠啐了一口:“你爱搞介些幺蛾子也成,不过自个儿得换个名,不然兄弟们心里炸刺儿。”他假装在弯心眼子,但很快便接道:“就叫狗烂儿吧。”
狗烂儿土话里就是小流氓的意思,陈南悟认为很适合这个小地痞。猴子跟河马都笑出了声,男人却点头表示应允:“行啊,山猪。”
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硬要说来山猪还是比土狗上了个档次的,陈南悟悻悻同意了。
聊回正事,山猪正色道:“我就是你们的组长。都知道自己要干啥了吧?天津抗团遭遇几次劫难,元气大伤。特别是上半年刺杀完程锡庚后,日方要求英工部局引渡我们的人进行制裁。迫于欧战压力,洋鬼子们只好屈服了。都懂了吧?我方伤亡惨重,介儿现在是最缺人手的时候。介摊子崴泥不好活,不然也不好介裉上才匆匆忙忙惹上你们。”
河马点头,饱含热情地说道:“杀鬼子杀二狗子这些事儿,整一辈子都不嫌累!”
这话说的热血沸腾,可谁都不爱听,好像鬼子和二狗子杀不完似的。
山猪清了清嗓子:“找你们来也不是白吃饱儿的。活儿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不单是打枪子儿,情报,交通,撤退掩护……全都得有人执行。”
河马便笑道:“您没来时咱哥几个已经商量过了,虽然今天也是第一次见面,但那感觉,就跟祖宗十八代都认识似的,老亲切了。狗烂儿——”想了想觉得这样称呼还是不大妥当:“狗哥枪耍得贼溜,到时他负责狙击;猴儿弟是个人精,四面八方都吃香,消息就由他来打探;而我嘛——”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山猪还是提不起兴趣,这才开口继续道:“跟着北伐军闹腾过几年,装甲列车都摸过,更甭说帕卡德福特了,全都不在话下。”
山猪气结:“帕你妈,福你妈,在这儿摆谱儿,你当是出去巡游?要不要把伪皇帝的别克包了儿给你开?”
河马听不懂反话,一拍大腿,咧开了大嘴巴子:“那敢情好啊!”
山猪认为这人绝对是个二愣子。他再懒得搭理,又自顾自往下问道:“家里人都安排妥当没?”
这回没人吱声了。
他心里掂量得八九不离十,接着闷头说道:“独身一人最好。干革命的人,少把家里牵扯进来。”
说到这里,狗烂儿走到窗边挑了挑窗帘,不动声色地看向外面,视线落在屋顶花园上。
“干嘛玩意儿?”山猪大惊,低吼了一声,生怕被外面的人瞧见什么。
“打探动静。”狗烂儿放下窗帘,不以为然,“成为特务第一步就是排除周遭环境潜在的危险,没学过吗?”
“你他娘才是特务。”山猪怒骂道。
顺了顺气,他又问道:“会做燃/烧弹吗?”
“会!”这回猴子率先抢答:“上回烧工厂棉花时我跟老袁一起做过,可是后来量没控制好,老袁把自己炸死了……不对,是牺牲!”
“……”房间内默默无语。大家都在想,他娘的这人到底靠不靠谱啊?
山猪颇为惆怅地吁了口气。两个愣子,一个二八八的兵痞子,这事儿估摸着悬!
“好了好了,”他懒得再扯犊子,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到桌子上。猴子上前打开,牛皮封里顺即掉出了几张照片。
“记住,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地方治安维持会的委员长——高玉林。如果队伍中发现叛变者,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