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烂儿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在被人推攘着,他眯起一只眼揉了揉,睡眼惺忪,只看到一个小胖墩骑在自己身上,大串哈喇子从嘴里流下,正咬着一根手指咧嘴傻乐着。
很快有妇人上前抱起了小孩,用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向他嘀咕,指了指窗户外面,说有人找。
谁会来找他呢?狗烂儿瞅了眼身边稻草垛里睡得正香的猴子跟河马,一个正咕哝着梦话,一个翻了个身,挠挠结实的后背,继续打起呼噜。
他套好衣服,躬着身子走出茅草屋,这个时候其实整个人还是有点懵的,但一切都终止在了目击到眼前窈窕身影的那个瞬间。
“你怎么过来了?”他打了个激灵,如同被冷水浇醒,迅速将她扯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压低声音道:“不是说了别来找我吗?”
“我、我想你了,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好吗,木——”女孩坑坑巴巴地开了口,腼腆之中有一丝拘谨,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嘘——”他连忙竖起手指在她嘴边“嘘”了一声,手心溢出微微汗意:“在这里不要这么叫我。”
“那叫你什么?”许是因为皮肤间的亲密接触,她脸蛋红了红,怯怯地发问。
“他们都叫我狗烂儿。”
“狗……烂儿?”她瞄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眸,好似在忍笑一般,欲言又止。
“咳——”他清了清嗓子:“怎么找到我的?”
她不抬头,一味盯着他袄子上露了白的棉窟窿:“我昨天在庙会上看见你了……”当时见他不是独自一人,所以没敢擅自上前打招呼。
“是不是……不够钱用了?”他迟疑片刻,把兜里仅剩的几个银元一鼓作气全都掏了出来。“找家信得过的当铺当了,置办几件冬天的衣裳,再去买点喜欢吃的——”
“我不要!”她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固执地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关于这点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她又何尝不知道,他平日宁愿自己饿着肚子都不会打这些东西的主意,自己又怎么能擅自处理了呢?
想到这里,她的情绪略微激动,胸口铜钱般大小的玉饰轻轻荡了又荡。
他没理会她的拒绝,径直将它们塞进了她的口袋,假装不在意道:“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手头上又有票子了,不愁没有饭吃。”
“有了票子你还不是照样抽大烟……”她嘟嚷了一句,被他戳了戳脑门:“大人的事你少管。对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天津?”
她俯首凝视着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蹭着地面:“我来天津有一段时间了……找了家纺织厂落脚,每天织织纱布摇摇纺车,一个月赚到的钱不但能养活自己,还有多余的。”说到这里,她肩头一动,取下背上的布囊硬塞了给他。
“天气冷,我做了套衣服,你别嫌弃就行……”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她轻掂脚尖,替他拂开了肩上的玉尘。以他的高度只能瞧见她的后颈,柔顺的发丝垂下几缕,朴素的棉布衣裳妥帖地贴着颈线。狗烂儿放柔了目光,连带着语气也缓和许多:“照顾好自己,我不要紧的。”他顿了顿,“你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了。以后……别再见面了。”
她猛地一抬头,眼眶里已经盛满了委屈的泪花:“你到底还是嫌弃我了是不是?”
“你别哭啊。”狗烂儿见不得女人流泪,正想帮她拭了泪珠,对方身子轻轻一扭避了开来,他猝不及防,手指尴尬地停在原地。
她抽噎:“你若是对我没有丝毫男女之情,就根本不应该把我从那里带出来!”
“封画,有些话说了,听不听是你的问题,但我还是得再讲一次。”他拿出条手帕递过去,静静地望着她:“当初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你若是因为这个觉得自己与别人与众不同,想借此要挟点什么,那你就太低估我这个人了。”
话已至此,他又望了望天,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嘲讽,唏嘘道:“再说了,我们这样的人,如今还有什么资格爱别人呢?”
“没有资格……”封画怔住,泪眼婆娑中注视着他:“那我们就不能凑合一下吗?”
“人生最怕将就二字。若是凡事可以凑合,与死又有何异呢?”
“我不怕死,怕的是活着!”她复又掩住了脸:“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是死不了啊,”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所以,就好好活着吧。”
待到一番话讲完,封画早已是泪水潸然,没有与他说一句话告别,转身迈着碎步小跑出了窝棚。经过转角时,衣袖遮了眼睛,一不留神就结实地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被水洼里的泥泞溅湿了裤脚。
“哎呀——”两个人摔倒在地,同时呻/吟出声。
受害者之一的居明玉揉揉胳膊,拧了眉头刚欲发话,便看见对面的姑娘跐溜一声站了起来,红彤彤的眼眶令她看上去像只受了伤的小兔子。
“哎——”她一言不发匆匆离去,连身后居明玉的呼唤都置若罔闻。不知是不是居明玉眼花,她怎么觉得对方跑到一半还回头瞪了自己一眼?
岂有此理,她还倒打一耙?
居明玉闷着口气整理完衣裙,悠哉地走过转角,恰好跟伫在原地的狗烂儿撞了个正着。“你怎么也来了?”狗烂儿暗叹这一大早的真是“惊喜”重重。
怎么一个两个都不太欢迎她似的。她很可怕吗?她想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答案,最后只好把错误归咎到自己本身:如果优秀也是一种罪过,你真是十恶不赦啊。
“也?还有谁?”居明玉第一眼瞧见了他手里拎的棉布包袱,心下了然,瞟睨着他:“哼,小瘪三,我说一大清早为何无端端受了气,原来是替你挡了子弹啊。”
狗烂儿不明白其中原因,必然一头雾水,只感觉头都大了:“大小姐你一天到晚没有正经事儿做吗?一会儿看电影一会儿去赌场一会儿逛庙会,你真是闲得慌啊。”
“差不多吧,跟你有的一拼。”居明玉瞪起眼睛,在他身后放了不少冷箭,跟着一同进了屋。
许是嫌弃草屋简陋,她昂着头颅,后背僵硬地贴着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狗烂儿也没招呼她,自己大咧咧往草席上一坐,顺手抽过几根茅草编了起来。“说吧,为什么又来找我?”
她想了想:“大概因为,我也很无聊?”
话音未毕她又接着冷笑一声否定了前面的理论:“想得倒美,谁说我是来找你的。敢情我不能来看看你两位朋友?”
旁边装睡很久的猴子一股脑坐了起来,大气不敢喘一声,说话都变得不连贯了:“看……看……看我?”欣喜劲儿还没下去,他挠了挠后脑勺,百思不得其解:“可是我跟你又不熟啊……”
“对,来看你们。”自己扯的牛皮跪着也要吹下去,居明玉遂将手里提着的方匣重重放下。猴子眼睛一亮便凑了上去。硬纸薄壳做成的方匣子,上面还铺着红纸,糕点的香味把猴子这个馋虫迷了个半醉。剥开来一看,嘿,好家伙,玉面蜂糕,佛手酥,寿桃饼,梅花酥,糖火烧,枣花儿……品种繁多的饽饽全都聚全了,连一向定力还不错的河马都凑了上来。要知道,战争开始后日本人没少控制盐米油糖,导致糕点业也吃了不少的挂落儿,好多老字号都已经上不了台面了,上得了的一般人也吃不起。
狗烂儿向她伸过手去。原来方才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用篾片和茅草编出了个草垫,以方便居明玉就座。
看不出他还这么贴心,连居明玉都愣住了,接过草垫,扭捏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道:“谢谢啊……”
等到最后一人醒来时,弄明白了缘由冲上去就要夺点心盒子,抢过来才发现里面差不多连渣都不剩一粒,河马气得肠子都要悔青了,捶胸顿足的模样甚是搞笑。
狗烂儿蔫蔫地看着他俩打闹,只觉着浑身上下的困意都涌了上来,遂解开方才拿进来的包袱里一个四四方方的油布包,捻起块梨膏糖嚼了起来,有助于驱散烟瘾。浓重的玉桂味马上吸引了贪吃的猴子,涎笑着就凑了过来:“哥,我嫂做的啊?”瞅着样子不像是外面买的。
狗烂儿大方地递了过去:“来一块?”
“哎,谢谢哥!”就等着这句话,猴子麻溜地伸出指头。雪梨肉混合着山楂麦芽,还夹杂着些玫瑰香,真是好吃。
“这有什么好稀罕的,等我带你们去番菜馆尝尝鲜。”居明玉嘴上这么说着,却不明心中的不快究竟来源于何处。
听说能吃上便宜午餐,猴子跟河马眼睛都亮了起来,欲拒还迎了几下便兴冲冲答应了。
“为了让你们特别是大小姐有个良好的食欲,我就不去了。”倒是狗烂儿最后婉拒了这份盛情。此时此刻他只想躺在被窝里好好睡个回笼觉。
“那怎么行!你不去,那我也没啥兴头去了。”好兄弟一号河马眼睛里兴奋的火光登时熄灭了。
“就是就是!狗哥,一起去呗!”好兄弟二号猴子推了推狗烂儿的肩膀:“大好的天气,别扫兴啊!”
他双手一叉放在脑后,抬头看向要做东的人,嘴角噙着点笑意,摆明了是要她做个表示。
“嘁,装什么装——”居明玉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她指了指空荡荡的点心匣子:“你刚刚吃了没?”
狗烂儿眼睛顺势一扫,掩嘴打了个瞌睡:“你也没说我不能吃吧?”
“那就对了,这个点心的钱呢,可是我出的。”居明玉得意哂笑:“投资者决定自己的钱如何使用,现在我的钱落进你的肚,所以嘛……你也是我的私有财产了。你好好想想,主人叫仆人陪自己吃个饭,这样的做法有问题吗?”
“……”狗烂儿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词穷。
半晌后,跟在他们后面的猴子悄悄对河马说:“高手过招,无形胜有形,实在是妙啊!”
“高啥手啊?”河马不屑地睨着他:“你瞎啊,没看到咱们狗哥在人大小姐面前就成了个蚂蚱样,哪里还敢还嘴……”
“这是为啥啊?”猴子心觉费解。
“唉,小娃子脑袋瓜不开窍,说了你也不懂。”河马不再理睬,自顾自摇头晃脑哼起了黄梅戏:“莺莺佛堂到,道场乱了套,经也忘了念脑袋当磬敲,老的少的村的俏的,颠颠倒倒迷了心窍。恰似闹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