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宫人们点了灯,一盏盏的灯外围一圈圈的向内亮起,自高宗的裴皇后登基为帝,定国号为齐后,已过了三载春秋。
如今四十有三的女皇帝坐在榻上,阖目听着一旁的女官给自己念着奏折。
当灯亮到屋内后,女官的声音略略一顿,裴女皇便睁开了双眼,屋中明亮如白昼。
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还未至门口,就听见门外响起了人声。
裴女皇忍不住摇摇头。
女官住了口,低眉垂首站在了一旁。
偌大屋中,竟连烛花爆开的声音也不曾听见。
女皇朗声喊道:“长乐,缘何又与煜儿闹了起来?”
女皇声音虽并不响亮,却仍然让屋外的争论之声停了下来。
没一会儿,门便被推开了。
“阿娘,你来说说,这是谁的错!”
长乐大公主拉着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弟弟走进了屋。
二人皆是女皇尚留身边的子嗣。
世人皆知高宗继后裴女皇在高宗死后,先后立了自己的长子、次子,却又没过几年,皆因二人犯了女皇的忌讳,相继罢黜了皇位。
将次子圈了后,裴皇后便登基为了帝。
长子次子这么一圈,是彻底地废了,女皇连当做皇帝培养的两位亲子都不放过,身旁却独独留下了一女长乐公主相伴,令有一幼子煜。
长乐公主婚事在高宗生前便是几次提起又无下文,高宗亡故后,守孝三年这又耽搁了,可等她的生母裴皇后登基成了女皇,这婚事就情形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瞧瞧长乐公主现在的所作所为,大家都心中暗道:怕是女皇陛下将自己的女儿当做太子来教了。
至于李煜……
十五年的差距,等李煜长大了,怕是什么都晚了。
就算想玩逼宫,也得看看裴女皇知不知道你的谋划。
裴女皇手段魄力,纵是往前去寻,也寻不到这样的女子。
东汉有《皇后本纪》,可却没有一任皇后真正夺了帝位。
裴素问便做到了。
自她继位后,四海朝圣,豪杰称臣。
女皇陛下的果敢魄力皆是远超前人。
兴学、修路,广开言路。
为其心折之辈,自是多不胜数。
而其中有一人,自高宗尚为晋王时,便对裴素问心折,数十年来,心志竟未变过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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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与李煜二人在裴素问面前打了场口头官司,女皇三言两语便各自说服了这对兄妹,赶了她们离开后,女官便叫了晚膳上来。
用过晚膳,屏退左右后,长乐进了门,坐于榻上,拿出另外一份奏折,与自己的母亲轻声念了上面的内容。
大家都道是女皇喜欢那念奏折的女官声音,听她念念那些歌功颂德的折子打发打发时间,却不知女皇的眼睛已经到了满屋灯火辉煌却也看不清奏折上写了什么字的程度。
因母亲视力已差到这等地步、而相当于手握天下权的长乐公主,她对母亲的态度,却依然一如既往。
亲而不媚,敬而不畏。
心气平顺,态度端正。
一封奏折写完,裴女皇便从长乐的手中接过了御笔。
就算基本目不能视,可她还能模模糊糊的见到些东西,她只要将落笔的地方找准了,那么闭着眼睛写出来的东西,也能与睁着眼时写的东西毫无二致。
念完了奏折,长乐小心的提了一句:“也不知徐先生,何日能归。”
自高宗去世后,裴素问就不再忌讳长乐是否在自己的身旁。她自是与那位戴着恶鬼面具,始终距自己三步之隔的徐先生私下密谈。
长乐不知母皇缘何与那位“徐先生”相识,却也知道,那位徐先生定是极其倾心于自己母亲的。
裴素问称其为“徐先生”,长乐便与自己的母亲一样,称他为“徐先生”。
裴素问眼睛出的问题,也是徐先生发现的。
在发现了这事后,他便向裴素问请辞,寻遍天下也要找到能治这眼疾的灵药。
长乐最初本不信这时间还能有这等神奇的药,可等时间一长,眼睁睁的瞧着母亲的双眸逐渐黯淡,她却由衷的期望着这世间真能有这么一味良药能治好这眼疾。
裴素问她却觉得自己活得很够本。
朝上有了女官,政令通行间,那些男官们最初不习惯身旁有女性的同僚。可天长日久,却也不得不习惯下来。
“长乐,阿娘告诉你……”
裴素问靠在自己的长女耳旁,悄悄对她讲。
“要让那些男人们接受女子也可为官的事,我死前做不到,你死前也不一定能做到,可一旦这世人享受了女子出来做工所得的利,就再也回不到过去啦。”
长乐这时才恍然,母亲为何要在全国各地都推动起只招女工的纺织业。
出来做工的女人多了,她们手上的钱多了,钱一多,便能想更多的事。
想的多了……这世间,不就是因为人想多了才会变吗?
便在这时,有一身穿青衫,个子高挑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戴着那一张鬼面具,走到长乐身旁,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便是这药。”
这身形声音,在长乐听来,便是那徐先生,可却见到榻上的女皇喉咙里发出含糊的轻笑声。
“呵,徐子陵。”
长乐的脸色立刻变了。
她的手伸入袖中。
指尖扣在袖中箭的搭扣上。
“是我。”
那假冒的徐先生抬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岁月不减其风华,仅是为他染上了一层清隽。
“儿子没来,换了老子吗?”
长乐听着母亲给她的情报,心中不断整理着这些内容。
(徐先生的父亲是徐子陵。徐子陵这名字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可若是要长乐再仔细想想,却是想不到答案了。
“峻儿托我将定要将这药给你。”
徐子陵平和的语气中夹杂着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愤怒。
“我都没生气,你有什么好气的?”
裴素问讲出口的话,依然和平日里的没有两样。
她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时,才会如个母亲一般与他们说说话。
裴素问向着长乐所在的位置扭头看去,抬起手,指了指徐子陵的方向:“长乐,这是咱们家的亲戚。”
裴素问现在辨认人的位置,绝大部分是依靠着听力。
长乐眉一挑,刚想说“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一门姓徐的亲戚”,又想说“裴家那么大的姓,谁知道这家伙是娶了哪个出了五服的旁支。”
却突然又福至心灵。
(原来是那个徐子陵。)
长乐露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
抬脚往边上走了走。
她面上心里的厌恶之情是不假,可却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而换了位置。
一边走,一边抱怨:“不就是娶了外祖养的外室的女儿,这算哪门子正经亲戚?”
裴素问轻笑出声。
“是啦,莫气。好歹你外祖行走江湖之时,化了个石之轩的名。”
裴素问受人诟病的一点,便是她在登基为帝,百官跪迎之时,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泰然自若的受了自己父亲裴矩的一跪。
其父名裴矩,是大唐的名臣不假,而江湖人却更知道他的另外一个名字——石之轩。
魔门八大高手第一的“邪王”石之轩,与慈航静斋的碧秀心的那段烂帐,稍微八卦点的人就都知道。
对裴素问而言,那碧秀心是再怎么冰清玉洁片尘不染的仙子,她也照样将她当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看。
自然,长乐也是随自己母亲的想法。
可对娶了石之轩与碧秀心的女儿石青璇的徐子陵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话题。
裴素问对徐子陵的态度,向来都是“娶了我父亲外室生的女儿,就想和我攀关系的便宜亲戚”,若不是为了恶心裴矩——石之轩,她连这门亲戚都不想认。
裴素问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母亲一点点在自己面前丧了神智,一点点变得形容枯槁,最后香消玉殒。
她若是说自己其实并不恨裴矩,那可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但要问裴素问如何与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儿子认识的,那就是另外一场自找的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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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裴素问进了晋王府,当了李治的侧妃没多久,便见到了那翻墙而来的七八岁男孩。
那男孩个子不高,身法却很好。
裴素问不懂武功,也没那练武的天赋,可却会看那些人是身负武艺的江湖人士,那些是彻头彻尾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那男孩看到了裴素问,绕着她转了一圈后,昂首挑眉道:“你就是裴素问?”
裴素问颔首一笑,对答:“我就是裴素问。”
那男孩见了裴素问一笑,脸颊泛起了薄红,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似地,自言自语道:“原来你就是裴素问。”
一来二去,裴素问便知道了这将晋王府当做无人之地攀爬的少年是何身份。
哦,徐子陵和石青璇的儿子。
裴素问懒得知道他的名字,只要知道这一点,她就什么折腰结交的心思都没了。
时日过去,当年七八岁的男孩也成了十一二岁的少年郎。
等晋王成了皇帝,她也进了宫,册封了妃位,却没有萧淑妃得宠,也没有随后进来的武昭仪圣眷浓厚。
裴德妃的宫里一个月也就只能见得皇帝两次,可裴素问却对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地位极有把握。
可偏偏那少年却为她操心起来。
“我说,你这么不得宠,可有人欺负你?”
“莫非你为我欺负回来不成?”
只见得那少年挑眉一笑。
“可是只有我才能欺负你。”
裴素问觉得这少年心性,天晓得第二天怎么转,没兴趣拖个小孩子下水,干脆不再给他半夜留了道窗。
玩宫斗么。
谁管那武才人背后站得是谁。
管你是魔门还是慈航静斋的人。反正只要你在这宫里头,就要守那宫里头的玩儿法。
搬到了萧淑妃也搞死了武昭仪,这一路惊险走来,当李治提了废后的话题时,长孙无忌第一个不同意。
朝堂上不同意,宫里头就不太平。
若无那少年,裴素问怕是真得死在武艺高强的刺客手上。
此时那少年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冲着裴素问一笑,扛着刺客的尸体,就如他当年翻晋王府邸的墙时那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宫。
第二天一大早,裴素问便听说长孙无忌家门口被丢了个死人。
她面上露出了笑意,听见身后树叶摇动的身影,往回看去,却什么人影也见不到。
元宵节,宫里头开了赏灯宴,裴素问得了御赐的宫灯,不假宫人之手,自己提了灯走在廊上回了住处。
过了转角,回了宫,自有宫人将那盏灯挂在外头,只要裴素问从床上起来,透过窗户,就能见到那灯。
等到了三更天时,裴素问被砸到身上的小石子给吵醒了。
整个宫内鸦雀无声。
她披了外衣走到窗前,只见灯下有一人站着,脸上带着可憎可怖的恶鬼面具。
站在灯下的那人,将面具取了下来。
光照在他身上,似撒上了一层连岁月都能温柔了的光。
他走上前来,隔着一扇窗,看着披着外衣的裴素问。
裴素问往后退了三步,看着这少年。
“只要你还是石青璇的儿子一天,就不要想我给你好脸色。”
只要他是石青璇的儿子,哪怕裴素问当了女皇,后宫要征纳全天下的男人,那名单上也一定不会有他的名字。
反正裴素问也不知道,这少年到底是怎么对她动了心,她觉着,就算自己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更多的想法产生。
自那之后,徐俊便带上鬼面具,尽心尽责的当了裴素问的第一个下属,却再也不曾靠近她三步之内。
裴素问她心中却想,这样子的傻蛋最好多来几个,否则她得上哪儿才能找到这么好用、又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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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俊为了给裴素问找那药,上了天山。
摘了千年雪莲,合着其他视其味灵药,就地做了那一瓶药。
却在路上受了重伤,重伤不治之时,遇见了慈航静斋的某位女弟子。
被她所救后,徐俊送往家的信鹰便带来了徐子陵。
徐子陵又气又恨的是,儿子见了自己的第一面,就是拖他将那瓶给裴素问带去。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坐在九五之尊、天下人位之上的女人。
可徐俊和那女皇帝的亲属关系……细思恐极。
徐俊长那么大,第一次央求自己的父亲什么事。
就算徐子陵再也不愿意,也得完成自己儿子的请求。
所以,他就带着药进了宫,将药给了裴素问,看着她什么也不问,就将药给吞了下去。
徐子陵没忍住,问了一句:“若是我下毒呢?”
裴素问眼皮子都不想抬一下,回了徐子陵一句话:“我信的是你儿子,又不是你。”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转头就走。
他怕他再留下去,会想将这儿子倾心数十载的女人一掌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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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俊在外头听见了裴素问说的那句话。
他觉得自己伤还未好便星夜兼程赶过来,是完全值得的。
这么多年的等待,他可能就等这么一句话。
爱就是爱上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发乎情,止乎礼。
只能保持距离,不碰不想不再说公事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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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见到那位真正的“徐先生”进来后,心中别扭,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能在母亲面前卖乖,那是彩衣娱亲,是孝。
可若是说她本性就是如此,那才是鬼都不信的事情。
“慈航静斋……”
徐先生进来,悄声汇报了慈航静斋的动向。
那位救了他,又对他倾心而透露了慈航静斋内部消息的女弟子,最终为自己的师门,和整个佛道带来了灭顶之灾。
裴素问想弄死慈航静斋的念头,打从她亲眼见到母亲的遗体被送到棺材里后产生了。
这就是一厢情愿的爱吗?
为了你爱的人,将爱你的人出卖的干干净净。
——长乐只觉得心中发冷。
等徐先生离开了,裴素问让长乐走上前来,靠在她耳边,只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你父亲没能在太宗病中是搞到武昭仪,就对她思慕再三,登基了后没多久就将她纳进了后宫。得到了手后就新鲜一阵子,还不是没几年就死了。”
裴素问一字一顿的对长乐说:“就因为是对所倾慕爱恋的人求而不得,男人才会贱到这种地步。”
长乐明白,母亲说的“这种”,便是“徐先生”所做的种种之事。
她懂了什么,却想:若不是为了那大位,宁愿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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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素问又当了几年的皇帝,征了高丽,收了高丽之地做一州府后,又迁了大批的农人去了高丽当地居住。裴素问后,长乐登基,几代人经营下来,高丽之地已经被汉化的极其彻底了。
而夺了东瀛之地,这也成了长乐的政绩之一。
后人皆说,正是这齐朝的两位开国女皇,奠定了齐朝之后千年的统治。
也是她们二人,奠定了齐朝最后一任皇帝将政权安稳过渡到了民主政府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