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雪花纷纷,铅灰色的天穹沉重得就像是一大块铅石要从天空塌陷下来一样,刺入骨髓的风从身体的各个缝隙钻入,把身体里的细胞都冻得颤抖无比。
从伊恩罗伯的码头看出去,整个伊恩北海上结出了厚厚的一层冰,从日光的照射下,就像是一面巨大的世界的镜子一样。伊恩罗伯码头在驻军长官的强力要求下,拓宽了三十英尺,据说是因为这一年里冬天来得异常地早,才十月份中旬,南方还有月季花开放,北海这边已经进入了雪季寒冬了,人们忙手忙脚地把过冬的东西从地窖里搬出来,刚好撞上第一场雪。
伊恩北海在一夜之间被冻成了冰原,大陆邻岸的阿尔利亚领地派送物资的货船因为被冰海困在海中央,特地动用了军方的破冰船来援救和派送。帝国的北部军号称大陆最有钱的军部,所以他们制造的破冰船也是庞大无比的,为了容纳破冰船的进驻,伊恩码头因此被紧急拓宽。
这是记录在列斯卡特六世历史上最后一年的一件最异常的大事。
清晨。
被派任等待破冰船到来的上尉和他的手下们坐在码头附近的酒吧里等候,他们觉得像破冰船那样的庞大怪物,即使远在三百英尺他们也应该可以看得到影子的,他们对于自己作为最强驻军的眼力很有信心,所以不必站在码头吹着冷风等候。虽然上将大人的原命令是“必须立好军姿等待那位大人!自这次还有一位特殊人物要招待!”
酒吧里的气氛很高涨,士兵们和酒客很快成了酒友,他们友好地打招呼,递烟,一起喝酒并讨论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他们该喝什么样的酒最暖身,酒吧的女郎为他们倒酒时,妩媚多姿的身体令他们酒后的情绪更高,满酒吧都是口哨声撞杯声。
也许是喝醉酒了,上尉在抬眼看着窗外的码头时,似乎看到海面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一瞬间上尉以为是破冰船来了,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因为破冰船的到来必然伴随着“冰原”的爆裂和排山倒海般的浪潮,但是这个小小的影子完全没有激起海面上任何动静,就好像浮在海面上一样。
是什么东西?鸟吗?可是这个季节里任何物种都已经往南方迁移了,根本不会有哪只傻鸟留在这个冷的要死的地方,即使是掉队的大雁也不会朝着北方飞来找死。难道是北海长颈魔鹭?那东西虽然御寒,但雪季是它们的冬眠区啊。
上尉对自己强于常人的眼力感到失望,他看了半天也没能辨认那东西的身份,最后只能拿起望远镜来看——过去他一直觉得这东西是个累赘。
当金色的镜头里出现海面上那个影子的全貌时,上尉吓得打起嗝来,一双小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他宁愿自己看到的是一只飞错地方的傻鸟,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
一个穿着墨蓝色的长袍带着立顶高帽的人。由于风吹乱了他的长发,上尉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漫天乱舞的白发可以辨认那是个年迈的老人。老人的衣袍十分华丽,金丝镂秀的图纹看起来古老而神圣,就像一个神秘的天降之物降临这个大陆的最北。
伊恩罗伯的冬天冷得连海底沉睡的贝类都要逃离到最近的火山海去,没有任何生物敢于挑战这里的冬天,更不可能是人类。在伊恩北海看到人类就好像在罗兰平原看到北海的角马拉着雪橇路过,更何况这是个老人,还是个……会飞的老人!
“见鬼了?”上尉打着嗝,醉酒的醉意完全被冰寒的感觉击醒,他收起望远镜,匆忙地拉开酒吧的门跑了出去,留下一酒吧的士兵面面相觑。
不太喧闹的集市。
突然有人暴怒地吼叫了起来,发出北方人特有的浑浊沉顿的声音,就像起战的战鼓擂动一样,“给我打死她!见鬼……又来偷我的东西了!”
集市的贩子们自动挪开了自己的摊位,看着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仓皇地往巷子里跑,她死死护着手中的东西,就像护着生命中的稀世珍宝一样。她跑得很快,就像做惯了事的贼,对这条笔直的大街十分熟悉,灵活地避开了所有碍事的人和物,闪进巷子里。随她之后赶来的是一个肥庸的胖子和几个大汉,胖子气得脸都绿了。
集市里的人都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盼着他们能快点路过,好让自己再次占个好位置。看起来这样的事在伊恩罗伯是很常有的了。
胖子和他的大汉们跑到巷子口时就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追了,他们懊悔地盯着巷子,就像盯着杀父仇人一样。
“哈哈……今天又失败了,阿里依旧获得胜利。”有人偷笑道。
胖子目光隐晦地看着巷子里的死胡同,一言不发。每次他追着那个臭小鬼跑到巷子里就发现她消失在死胡同里了,一开始他不信邪硬是撞了上去,结果医生通知他轻微脑震荡后他就再也不乱来了。
阿里是那个小鬼的代号,在北大陆安达斯落语言里就是影子的意思,她总是莫名出现在某个地方,偷走食物,又神秘消失在死胡同里。就像阳光照不到的影子,依然存在,却没有人看得到她。
追击失败,胖子领着他的人马愤愤地走了,临走时还狠狠瞪了刚才嘲笑他的人一眼,他们都没有发现,巷子口的瓶子被莫名地撞翻了,浮在半空,又突然摆正了。
冰河边安静的小屋里,氤氲着暖暖的烟气,煤炉里的火焰一会窜高一会消散,火星啪啦啪啦直响。
阿里推开小屋的门,习惯性地说“我回来了,今天有吃的哦。”她知道没有人会回应她。
房间里安静地只剩下火星的声音,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但这个房间是有人存在的。
那人就坐在简陋的塌上,塌坑有火炉,暖和着他冰冷的身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手边是大陆的地图,如果不是微长的睫毛在火光下晃动,阿里都以为这个人已经被冻僵了。
阿里在冰河里捡到这个人的,那时候他就封在冰河之中,大概是昏倒在流动的河水里,河水突然一夜冻结把他困住了,阿里花了很长时间给他解冻,但是没有对他做任何处理,他就醒了。
阿里一直没有把这个人当人类看待,他美得太惊人了,人类的轮廓和基因无法达到这样的程度,许多时候他都很安静,像世界上最精致的陶瓷娃娃,每根线条都美如神话。
“吃的。”阿里把馒头放在他面前。
阿里一开始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不像人类的东西是吃什么的,去偷了好多东西摆在他面前,他漠然看了一眼,只挑了馒头,之后阿里就只偷馒头了。
和往常一样,他还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伸手拿起馒头嚼了起来。
阿里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两颗尖牙像猫咪的牙齿一样锐利,她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却像宝石一样好看,他破天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她金色的长发。
阿里吓得愣住了。
“这是哪里?”时隔一个月,阿里终于如愿听到了这个人的嗓音,淡如清泉,和他的人一样冷得无感情,却异常清越好听。
“北……北方。”也许是被风冷坏了,也许是激动,阿里说话都颤抖了起来。
“我要找一个人。”他沉默了一下,回头继续看着地图,目光移到了南方。
“什么人……?”阿里十分好奇。
“她和你有一样好看的头发。”他今天难得话很多,三句话,对阿里而言已经很珍贵了。
阿里突然好奇他要找谁,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值得这个冰雕般的少年决定跋山涉水去寻找?她看着他的脸,最终还是决定不问了,只是目光停留在他极长的头发上,发丝如雪,开在塌上如绝世的花。
这是,一头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