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曲槛雕栏,绿窗朱户,竹帘隔住载满奇花异草的外院。朱檐下的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山水画,几盆青松苍劲有力。
进房后,饶过一道梅兰竹菊丝绢屏风,屏风后面,桌椅床榻尽是雕花楠木,一张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桌旁的书架上满满当当。
屋角除了放着一面椭圆铜镜的梳妆台,便是窗口边的一张雕花矮几,一张古琴便在几侧,房间的主人显然是一位清雅之人。
如今,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子,一个一身黑衣,鹅蛋脸,长身玉立,秀媚之余,眉宇间掩饰不住的英气。另外一个女子细眉细眼,淡雅脱俗,她轻纱绿裙,雍容华贵,让人自惭形秽。
“月秀姐姐,不必焦心。”
绿衣女子倒了一杯酒,轻声劝道,回头也给自己斟上。
“土地百姓,国之根本,岂可轻易予人。两河之地,都城屏障,若是丢失,岂能守住汴梁?”
黑衣女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欲放下酒杯,闻言精神一震,脱口而出。
“媛媛,如此说来,朝廷是要发兵,解救太原城了?”
她此次来到东京城,除了打探朝廷出兵的消息,也是想了解到父亲兵败逃脱的详情。若是朝廷可以恢复太原甚至两河,她便可以北上,寻找父亲了。
“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且祖宗陵寝所在,誓当固守,不忍献此三镇以偷顷刻之安。”
绿衣女子模仿着男子口吻,说完轻声笑道:“这是大哥的密旨,我可是亲眼目睹,一字不差。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黑衣女子举起酒杯,谢道:“媛媛,姐姐我多谢你了!”
二人一饮而尽,酒又很快被斟满。
赵桓本来想取悦金人,罢免了主战的李纲等人。后又觉女真人欲壑难填,三镇之重,遂下令撕毁和议,驰援太原,恢复三镇。
“朝廷已经下旨,令姚古为制置使,种师中为制置副使,其余各路大军,总计十余万人,增援太原城。”
绿衣女子兴奋道:“姚相公和小种相公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部下西军将士都是精锐,再加上各路援军,想来金人必会退去,太原之围必会土崩瓦解。到了那时,你自然可以寻找叔父的下落了。”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姐姐,张相公的长子张灏,也会率领其部北上太原。你们两家一向交好,正好可以随他的大军前行,也好有个照应。”
绿衣女子口中的张相公,乃是太原知府张孝纯,驰援太原的张灏,乃是他的长子。父子连心,张灏必然义不容辞。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又是一杯酒下肚。这倒是一个好消息,至于从府州增援的伯父,只怕暂时是靠不上了。
“姐姐,你找到叔父以后,怕是就要嫁人了吧。”
绿衣女子微微笑道:“听说那范圭乃是蜀地有名的才子,范家也是名门之后。妹妹在这里恭喜你了。”
绿衣女子见黑衣女子依然是愁眉紧锁,便想宽慰于她,谁知却惹来了黑衣女子更大的牢骚。
也许是饮酒的缘故,黑衣女子脸色通红,言语也变得激愤大声起来。
“一介书呆子,连面都没见过,何来之喜!我宁可孤身终老,也不要要这被人摆布的姻缘!”
黑衣女子又灌下一杯酒,多日来的压抑和困苦,仿佛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她趴在桌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绿衣女子微微摇了摇头,姻缘这东西,又岂能是她们这些女子们左右?要不是金兵南下侵宋,宫中一片混乱,即便他是公主,恐怕也早已被嫁了出去。至于嫁的男子,恐怕由不得她选择。
绿衣女子轻轻抚摸着黑衣女子的后背,心中充满了怜惜之情。
“柔福帝姬,歇息了没有?”
屋外传来朱皇后的声音。绿衣女子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
“冽儿,怎么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你还没有前去?”
大堂中,种师道满脸怒容,低声呵斥着眼前的侄子。
“伯父,官家重新启用了李纲,罢免了李邦彦、吴敏等奸臣,又命姚古和父亲率部驰援太原,以小侄所……”
“以你什么,我说的话你都当成耳边风吗?”
种师道打断了侄子的话语,皱着眉头说道,话语间不无叹息。
“就知道你办事不妥当,若不是要去滑州驻守,我早已自己去了!”
种冽脸色通红,唯唯诺诺,不敢说出一句话来。近些年,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很少见到伯父会发如此大的脾气了。
“我种家世代英豪,怎么会出了你这等小肚鸡肠之徒?你以为自己是世家子弟,看不起世上的英豪,只因他是草莽之人。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种师道剧烈咳嗽了起来,他坐会到了椅子上,眼前的地上已经是血花朵朵。
种冽大惊失色,嘴里大声呐喊着“郎中,郎中”,同时赶紧上前,给种师轻轻捶起背来。
“伯父,切勿动怒!”
看到种师道种咳嗽慢慢缓了下来,种冽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明日一早,孩儿就去河南府,一定找到那个汉子。伯父千万不要发怒,免得伤了身子!”
种师道喘息稍定,郎中进来,嘱咐了几句,让他不要动怒,告辞出去。
“这可是你说的!”
种师道指着侄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到了河南府,要是办不好此事,你就不要来见我了。”
种冽郑重地点点头,低声道:“伯父,你就放心吧。侄儿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交代!”
种冽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敲门声响起,一个长腿长胳膊的黑衣女子走了进来。
“种大哥,你这是要去那里吗?”
看到种冽正在收拾衣物,黑衣女子疑惑地问道。如今金人退去,难道种师道要回陕西?
种冽苦笑了一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月秀,你种伯父催促个不停,还因此把我大骂了一顿,要我去河南府一趟。你还记得咱们在洛阳官道上碰到的两个年轻汉子吗,我就是奉你种伯父的军令,去河南府三顾茅庐。”
“三顾茅庐?”
黑衣女子不由得一怔,眼前立即浮起了洛阳官道上那个年轻汉子的面庞。她心里一动,轻声问道:“种大哥,不知你找他一乡间粗汉,所为何事?”
“自然是求贤若渴,请他出山了。”
种冽自嘲道:“伯父对此人颇有好感,说他有大将之风,年少英雄。我此番前去,就是为了劝说他到西军中来效力。”
“大将之风,他一介乡间汉子?”
黑衣少女一愣,问道:“仅凭一面之缘,老相公就对他如此推崇备至,会不会看走眼了?”
种冽摇摇头道:“此事我确实不知。不过伯父相中的好汉,一般都差不了,不然他也不会频繁催我前去。”
黑少女低下头来,若有所思。
种冽转过头来,放下手上的衣物,正色问道:“月秀,那日在洛阳道上,你也见过那汉子。说起来,他对你也有救命之恩。你说说,这厮是不是真的如此英雄了得,非要大哥我鞍马劳顿,去河南府走一遭?”
折月秀脸色微红,支吾道:“种伯父慧眼识珠,想必他所言不错。那厮如何,大哥去河南府一见便知。”
种冽看了看黑衣少女,点头道:“月秀,你人才出众,和这年轻人也算有缘,倒是一双璧人。只可惜,你如今婚约在身,再出众的男儿,也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黑衣女子给种冽说中了心事,心中一丝酸楚,面色却是不改。
她一向自视甚高,喜欢的也是纵横沙场,云里来风里去的奇男子。这样一个没见过面、读书人出身的未来夫婿,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满意。
那天在洛阳官道上,人群中一眼看到那个阳光下灿烂的男子,她心底最柔软的东西,莫名地就被触动了。
她断然道:“种大哥,身为折家之人,婚姻之事,身不由己。我马上就要去河东,设法解救太原,营救家父,生死未知,这些俗事,不提也罢。”
“你说的也是,咱们这些世家子弟,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种冽点头道:“番子欲壑难填,秋冬必倾国而来,看来朝廷也是知道了这点。至于太原,恐怕也坚守不了太久。解救太原,救出张知府,凡事尽力而为即可,不要逞强,免得送了性命。”
黑衣女子轻轻颔首:“种大哥放心,月秀晓得其中厉害。月秀这就去看看老种相公,顺便来向他辞行。想来他还未歇息?”
种冽笑道:“你尽管过去,伯父正惦记你呢。你这一来,他也就有个说话的人了。”
黑衣女子面容憔悴,默声点了点头,疲倦之色尽显。
种冽心里暗自叹息。这折家之后天资聪慧,容貌出众,乃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她父亲前几年把她许给了四川的世家范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她父亲折可存和金人大战,溃散之后,如今生死未知。她是折可存唯一的血脉,如今想要北上寻父,却不知北地乃是女真人铁骑出没之地,早已经没有宋军的踪迹,此去必是危机重重。
“月秀,你若是要北上,最好还是带一队人马,沿着太行山北去。如今这两河之地,大半已被金人所据,你一定要小心从事,千万不可大意!”
折月秀点点头,轻声道:“多谢种大哥,我定会小心从事。”
折月秀出了房间,暗自伤心,这年轻汉子到东京城时,可惜自己竟不能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