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果然,柏贤道:“昨天总会开会,我们这个部门已经撤销了。”
常夏惊惶的睁大了眼,她正失业,他工作又出问题。
他们是朝不保夕的觅食的虫子。每逢企业振荡时,首先被甩出去的就是他们这些无名的棋子。就像起了大风,一棵大树在风中摇来摆去,叶子、孱弱的果实全被摇到地上。
有些人从公司走掉了。柏贤不下岗已是万幸,他被分流到销售部门,调到安徽市场去,从做挂横幅的促销员开始做起,如果,不愿意,那只有辞职。
以前,柏贤再怎么出差,也是在福建省内出差,出差时间再怎么长,循环半个月也能回来,但而现在呢,要派到毫不相关的安徽去,真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回一次福城,而且,柏贤在那能待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把常夏也带过去呢。
她千里迢迢的来追着他,现在,却要把她一人丢在这了,丢在这与她毫不相关的福城。
大气侯的狂飓刮过来,窗外的风怒吼。他们渺小得如同风中的柳絮,被气流扯着,沾不着树的根基。或是一根枯草,不知会被吹到哪里。
庄子说,大鹏翼若垂天之云,可以凭借六月的风,飞行千里。而它们这些小雀,落在榆树上,只要明天还有食物。
他们无力控制自己的命运。他们像是社会肌体中多余出来的虫子,到处惶惶的爬找食物。
常夏想都不敢想,她凭什么要一人留在福城。命运,就是这般捉弄人。他俩的未来?还有未来吗?常夏放声痛哭。柏贤紧紧搂着哭泣中的常夏。
他俩的相逢,就是“偶然”用它发丝一般的纤毛拉动了两列奔驰的人生火车。这对恋人中间,总是充满了离别的火车飞驰的声音。
现在,常夏又要送别柏贤,看着柏贤的身影消失在上车的人群中。
她离开车站,梦游般的上了公共汽车。天空中已有凉凉的秋,阳光跳跃着就有手抚羽毛般的温暖,她依然失魂落魄的看着窗外。
“这有人坐吗?”来人连连问道。她惊醒过来,转过头,陌生男子惊奇的看着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却有种梦游般的神情,欲言又休,神色凄苦。
福城的常夏,原本跟随柏贤,一人却被命运发配流落到这了。她被命运莫名丢在福城了。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二)
偌大一个福城对常夏和春春两个女孩子来说,只剩下眼前这间房子了。海水,周围都是漆黑的海水,中间有这一座孤岛。
这边常夏在辛苦找工作,春春那边,好似一天到晚都在玩游戏。
常夏走到客厅喝水时,刹刹咕咕、千军万马作战之声不绝于耳。这早成了春春的生活常态了。晚间甚至通宵达旦,都能听到轰轰烈烈的雷声、车声踩过门框,一直踏进常夏的梦境里去。
常夏还记得初搬来的那晚,春春穿着短牛仔裤、小背心,一只耳朵上吊着一只耳环,另一只耳朵却是空的,显得俏皮可爱。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但她却将青春毫不珍惜。
“常夏,你的电话。”那边春春大声喊,她总算舍得下线了。常夏神速抓起她自己桌上的分机话筒,这唯一的声音是将她在世界上空飘荡着的游魂得以落下来。
那边,春春不满了,搞什么嘛!每天晚上都来这么长时间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这电话又不是你俩的爱情专线。说完,她挑起了桌上的一支烟,她害怕清醒地面对这虚夜长空。
其实,这时的常夏,话简夹在她的耳与脖子间,她早已忍不住呜咽起来:“柏贤,我真的害怕……”她害怕那看不见的远方会将她吞噬,她害怕那看不见的未来,她走不过去,就已溺水身亡了。
以前,在小镇上的她怎知城市高楼大厦下还有贫苦,生存会像八角鱼缠紧人能把人绞死。那时,在体制内生活的她以为只要横跨过一道沟,就能看到在电视屏幕上、时装杂志上常翻到的白领生活,却不知道在她们前面的生活后面还有一堆黑幽幽的生存泥山,多少年轻的男女在那上面艰难的拨起右腿,再拔起左脚,跄踉的向前走。
柏贤心里如浪潮冲刷大坝,难受,他想起小时在水田里挑着两箩筐湿沉沉的稻谷,扁担都压进了肩上的皮肉里,他的还未发育成熟的筋骨几乎被压跨了,但他咬紧牙,叉开两臂用手扶着两侧箩筐上的粗绳,颤颤地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
柏贤故作轻松安慰:““有什么呢,不是还有我吗?”
“你看,每晚的长途电话费都这么贵,我还没有工作,还要交房租,还要两个人的吃饭,……”每晚两人的长途电话,对他们来说,都是侈奢,那条爱情热线,在常夏看来,也是辍重,快要折断。每分钱都有去处,根本不够。
“小夏,有我在呢,这些生活上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好吗?爷爷告诉过我,男人应该是座山。”常夏听了,虽然心中阴冷焦灼的绳结没有完全解开,但哭总让人顺畅了一些。
坚定沉稳地说:““爷爷告诉我,男人就应该是座山。”
那些年,他就像一座山沉默宽容的承担。他是山,她是水。相互支撑的爱情,在他俩。
如果她没有他,他如果没有她,他俩各自是多么渺小的个体。世界偶然的碎片会将他们扔在哪里?污黑的下水道里爬上来的一只蟑螂,丛树上吃果肉的小虫子。
通常的婚姻只是饱满成形的形体结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巢穴。而他们是各自都还青涩时,精神上就已合在一起生长,就像扁豆秧苗的蓬架,在对方的头顶搭起了无形的精神上的蓬架。那就是爱情。
他俩结缘于网络,又在电话中相互支撑着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