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报社的那份临时工作一般是从晚上开始,报纸样稿最早也要晚八点钟才出来,拿到报纸样稿之后,她们才开始她们的校对工作。
但常夏很早就出门了,穿过小巷,再穿过繁华的街道,来往的车辆很多,车身漆成红色的公共汽车是大鸟,他们头也不回地在路上急飞着。
行人是无数的小鸟,他们纷纷扑向自己的巢穴。
只有她没家。
充斥大街的是那种我要吃饭,我要吃饭的声音。
在城市里奔波,被巨大的惶惶不巡驱遂着,不知道明日着落在哪里?
不高的天花板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垂下去,每个人都在暗昵色的格子间埋头忙碌着。
庄庄以前与常夏一面之缘都没有,并没有义务帮忙太多,递给常夏一张以前的旧样稿,让常夏自己练习着去看。
生手的常夏被支在一边,羡慕地看着校对组的人拿着校报来往于电脑排版室和办公室之间。做校对这份微薄的收入,也只有等到单独看稿时才有。
没事时,她就拿着报纸看。上面有租房信息,分析哪个区租金涨了。“好新鲜”,她心想,在那个封闭的王国里,何来租房这回事。
原以为在小镇上是贫穷阶层。只要到了都市,就会变成电视上的白领了。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像庄庄她们,才一千多的工资。
要住房、交通、电话费,这些东西都增加了。而有些东西却减少了,例如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等等。这些加减法都是一笔一笔的划到皮肉里去。
算下来,即使如庄庄,她实际的购买力根本还不如常夏在小镇的富裕。
按庄庄的话来说,连买根葱也是要花钱的,来南京这些日,常夏箱子里那沓薄薄的钱是日渐减少,这如同一个有了漏洞的桶,无论她再怎样珍惜桶里的水,水还是毫不留情地向外淌。而收入的源头却枯流断竭,这种恐惧是以前在小镇王国从未有过的。
在小镇时,钱还犹如一个小姑娘,露着可爱的面孔,与其安恬相处,因此,常夏每年便将钱花在了出门旅游上,并不知攒钱防冬。
更不需要攒钱买房,因为房子是单位分的。所发的工资,会全花掉。
而现在,她所有的生存都积聚箱子里那薄薄的几张纸上,如同用一根细细的发丝拴着一个人的重量,这迟早会坠入悬崖底下去。
常夏这时才识金钱的猖獗魔力,面孔犹如画皮一般,狰狞一变,拿着手中的罩魂塔,轻易的就能将那些美丽的幻想笼入塔里,使这个衣袂飘飘的仙子魂灵消失,终只化作一滩水,很快被来往的风尘吸干。
常夏暗暗打定主意,白天时,得去人才市场寻觅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
(二)
在小镇时,常夏从未识“人才市场”长成啥模样?记得医院里的同事有次去南京参加自考培训,回来时对常夏说道:“真的很遗憾啊,时间太紧了,没来得去人才市场去看一看。”
对于小镇王国的许多人来说,“人才市场”何尝不是月桥花院、琐窗朱户里的梳妆台上的一个梳妆盒,“憧憬”、“梦想”这些激动人心的感觉都变成了盒里的首饰,常夏时常坐在镜前,打开梳妆盒,抚弄着盒里的明当、耳环。
好像在”人才市场”,随脚就能踏上另一种生活的河流,怎能不让人羡慕呢?
日后,在大都市生活了多年的常夏,这才知道,多少人厌倦人才市场。当在人才市场晃荡时,意味着又衣食无着。
那只是一个自由市场,贩卖文凭、学历和工作经验的自由市场,古时人们头发插草,站在街头,贩卖自已,觅得一个好食处,而现在,饥肠漉漉的人群也浩浩荡荡到人才市场觅食来了。
有些产品找不到“买主”,又回流到了社会。有很少一部分变成了睡柏贤洞的流浪者,有相当一部分卧在城市的租住里,还有一部分在经过无数次的生存碰撞后,变成了高楼大厦里野蛮的觅食者。
如若那时的常夏知道这些,那个尽管已经二十六岁了、却仍然青春稚嫩的常夏会有胆量从安逸的小镇王国走出来,而把这当作一个周围撒满花瓣的玫瑰色的人生舞台吗?
常夏早晨离家之前,再特意照了一下镜子,镜子里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带着一股激动期待的神色。
赶到人才市场时,早已是人山人海,入口处排起了长队,保安在维持着秩序,大厅外壁的墙上也贴满了招聘信息,红红的字迹飞舞在墙上。
常夏被这情景激得有些兴奋,像是披着斗蓬的斗牛士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进入了搏斗场。
被人群拥挤着进入场内,人语嘈杂,摩肩接踵,空气浑浊,几欲令人不能喘息。
每个招聘台前都围满了递简历的人群,人头层层,被人挤来挤去,晕头胀脑,透过层层人头,常夏看到的是那些不耐烦的收简历的脸。
常夏像抢食的小鸡似的往前面的鸡槽里挤。那时人才市场还没被网络招聘取代,因此,常夏看到的就是这番景像。
终于挤到了重围的中心,桌上的简历已堆得比那个坐着收简历的女子头还要高了。
女子大约被浑浊的空气、被扩音器扩大般的千万只苍蝇嗡鸣的喧闹声、被时刻绕在她周围的密密匝匝的人群搅得疲倦不堪,她无精打采的、不胜厌烦般地在有些递过来的简历上打勾。
(三)
常夏把头凑过去,殷勤的递过简历,带着向老师汇报情况的学生的那种紧张表情,手指指着上面的号码:“这个传呼号码晚上才能找到我。”
那女子满脸不耐烦,鼻孔高高一翘,没好气地说道:“谁会晚上给你打电话!”用眼角不屑地剜了常夏一眼,把简历往那堆高高高的简历堆上一扔,马上就有几份简历压过来。
女子没骂出笨蛋已是万幸。这时手机还是侈奢之物,常夏当然没有。传声呼是普遍,可惜常夏也没有。
直看到别人递简历时,常夏才发觉自己的简历上没有联系方式。
在偌大的南京,写上谁的号码,能找到她常夏呢?只有租房老头。可他家的固定电话,常夏怎么也记不得。她只翻出自己随瑞携带的小本上有租房老头女儿的传呼机号码。只得写上这个号码了。
他女儿白天在学校上课,当然只有晚上回来了。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常夏所犯的这种纸级愚蠢的错误呢?
这就像一个小孩子上街买吃的,出门时却不知道带钱一样。
常夏终于发现,纵有万般豪情,她只是草包。别说那些形形色色的她根本不知道的岗位,即使是文员,她发觉自己也很勉强。
她所提的竹篮里面只有两样东西可以贩卖,一样是辛苦自考来的汉语言本科文凭,另一样便是在发表在报纸上剪下来的一些多愁善感的小散文。
这像是路边幽然自香的野花,全然换不来粮食。她这个可怜的系着围裙的村姑,到了城里后,提着竹篮,终要坐在路边嘤嘤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