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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僧沉吟片刻，起身向姜简双手一个合十，道：“南平君才思敏捷，老僧敬佩。”
琴声稍歇，那个高远悠然的人朝着那禅师微微一笑，道：“禅师无需客套，请继续罢。”
那老僧重新落座，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玄妙表情，道：““刃之与利，或如来说，形之与神，其义不然。何以言之？木之质无知也，人之质有知也，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岂非木有其一，人有其二邪？”
诸人皆惊。
是了，是了，怎的给这老僧留下这么大的空子。
木头和人之间的区别，一有智，一无智，但是它们都有形的，这该如何反驳，说是形神一体呢。
琴声停了。
曲绯连忙抬头看向高台上的姜简，见他双手交叉放在几上，高华明澈的眸子望着远方的明月，陷入深深思索。
映着月光，曲绯这才看出，他那琉璃素白的外袍上，还用轻红色的丝线绣了一只红色的凤凰，衣袂随风而动，月光流淌在丝线之中，那凤凰竟像活了一般。
在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个美貌的少年，不动不笑，就静静坐在哪里，便在那悠然高洁中，添了一份威严和华贵。
曲绯自恃从小被姨娘所教养，身上也是带着一点贵气，此时与眼前人一对照，便觉得自己那点所谓气派对他而言只是日光与烛火，叫人无比的自惭形秽。
她看着少年雍容高华的侧脸，恍惚地想：这世间，怎会有女子不爱这般郎君呢？
那老僧盯着姜简，朗声道：“南平君好生悠闲啊。”
姜简一笑，缓缓将双眼移至老僧面上。
他只是静静地，嘴角留着那一点的笑纹，悠然自得地看着那老僧。
“禅师急了？”
他伸手在琴上一波，琴声铮然，贯彻云霄。
他挑了挑秀气的长眉，悠悠道：“可是胜负之欲，已然攻了大师的心了？”
温润如水的声音中，却又铿然的破冰之声。
那禅师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一边拿起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又恢复了之前和颜悦色的情状，持杯道：“郎君慎思，老衲等着。”
说罢便双眼微闭，竟是低声诵起经来。
“斟茶。”姜简向身边婢女轻道。
便见一貌美婢女碎步行至姜简面前，双膝跪地，姿态优美地将茶汩汩入杯，随后又翩然退下。
连斟茶都像跳舞一般，怪不得有人曾说：“不做天家子，甘做姜家郎。”曲绯心下暗忖。
又是半晌而过，周遭人议论之声嗡嗡而起，那南平君依旧是旧貌，持着茶杯浅笑望天，不置一词。
“大师高明，这一题当真是一死局，三郎输了。”姜简终于苦笑放下了茶杯，轻轻摇了摇头。
“郎君且慢！”
一道清洌女声从人群中传来。
众人循着声源望去，连站在曲绯身后的韩墨都被她这一声惊得手下一抖。
曲绯坐在轮椅上，目光如箭般直直看向高台上那抹清白，朗声道：“郎君还未输。”
哦？
姜简大拇指摩挲了几下杯口，高华雍容的眼眉间缭绕了一丝兴味，他朗声喝到：“请女郎上台。”
两个黑衣汉子走到曲绯面前，虽然看着并不似武人，衣裳下的肌体却极具精壮，他二人一人抓了轮椅的一边，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轮椅抬了起来。
曲绯对上韩墨有些吃惊的眸子，安慰地笑笑，由着那二人将她连人待轮椅搬到了高台上。
大约是地势确实高了一点，又大约是忽然成为诸人目光的焦点，曲绯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就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罢。
“曲家表妹！”正当她别扭之际，身侧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曲绯回头，见前些日子给自己拿了橘子的桓珺正坐在榻上向她挥手。而后被坐在身边的似是他大哥的人物斥责了几句。
曲绯见他那高兴的孟浪样子，心下觉得好笑，却因着自己不能起身，只能向他微微颔首。
台下诸人见她虽双腿有疾，坐于轮椅之上，却脊背挺直，一身素白深衣，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夜风凉凉略过，墨发飞散，露出她一段纤白的脖颈。
而她在诸人的注目之中，不慌不乱，面上的表情极平和，极自在，倒是有了几分士大夫的风范。
如此风姿，如此气度，即便是残疾竟也无法叫人看轻半分。
曲绯轮椅轻摇，朝着不远处的姜简微微一礼。
月光下，星光下，两个身着白衣的美人遥遥而坐，互相对望却无语，遥遥望去，竟是十分寂寥。
曲绯知道，他认出她来了。
“为何助我？”
半晌，还是姜简先开了口，一直坐在塌几之前的他，居然站了起来，迎着夜风傲然而立，格外的俊美昂扬。
“因为，我不想让郎君输。”曲绯想了想，轻声道。
众人一愣。
随即爆发了一阵震彻长空的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连姜简自己，都微微扬了唇。
台上一华服文士捧腹笑道：“噫！你这小姑，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就是啊！”台下不知谁家贵女仗着声音高亢，也加了进来，“若是你个小小女郎都能胜，那三郎又怎么能输呢！”
“下来吧！”
“下来吧！”
底下人潮音浪一阵高过一阵，不断地冲击着曲绯的耳膜。
连方才还笑着和她打招呼的桓珺，脸上都不好看起来。
曲绯却似是听不到台下诸人的嘘声，只是瞬也不瞬地看着姜简。
这个美人，这个女郎，并未被呼啸般的反对声吓到，她只是歪了头，俏生生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指不自知地抚摸着腿上薄裘的毛边。
“郎君，你可信我？”曲绯微微扬了下巴，笑意盈然。
分明是询问的声音，一出口，竟带了三分撒娇之意，拖着一点软糯的尾音，竟像私语喃喃。
曲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却也只是吓了一跳，她竟看到眼前的姜简明澈高远的眸子七分笑意三分探究，薄唇轻启道：“女郎叫我如何信你？”
“就凭桓府门前一事。”曲绯轻笑，“三郎，你知道的，我对你无任何所求。”
“哈哈哈哈。”姜简沉默了片刻大笑起来，朗声道好。
“我便信你一回。”他广步轻移，从塌后走出，站在了距曲绯不远不近的后方。
诸人见姜简任由她胡闹，嘘声更大了些。
曲绯将葱白手指放在娇俏的樱唇边，做了个小声的手势。
周遭众人见她不但不下台，还这般狂妄地叫诸人住嘴，虽是不忿，却不约而同地齐齐收声。
他们都想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究竟会出多大的丑。
曲绯满意地笑了笑，将轮椅慢慢摇到西宇禅师身边，轻声道：“大师可说‘人既有如木之质，而有异木之知。’？”
西宇禅师微微点头。
错了。
曲绯扬眉，看到姜简倏然明朗的眼。
他懂了。
“人若有如木之质以为形，又有异木之知以为神，则可如来论也。今人之质，质有知也，木之质，质无知也，人之质非木质也，木之质非人质也，安在有如木之质而复有异木之知哉！”曲绯慢慢道，“人与木本身就是不同，大师这般相比，便是错了。”
西宇禅师双眼陡然睁大。
他将眼前小姑的话重新思索了一遍又一遍，居然真的是自己错了。
不可能。
怎么会错呢？
随即似是急了一般，拾起身旁一颗石子高高举起，对曲绯道：“既然你道我们的形是受神支配的，那这石头也是有形，那么它的神又在何处！”
最后一句似是从喉中吼出一般，竟隐隐有些力竭。
台下诸人见一向和颜悦色的西宇禅师变成这般模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大师，你执了。”一旁姜简的声音凉凉的传来。
那声音像是一盆冰凉的水，从西宇禅师的头顶猛然浇下。
是了，只不过是一清谈而已，自己急个甚么。
执了，是执了。
果真如南平君所说，被那胜负之欲攻了心啊！
西宇禅师起身，双手合十向他二人行礼，“是老衲输了。”
曲绯姜简同时合十行礼，白色的广袖轻轻飞扬，像是翩然起舞的白色蝴蝶。
月明星朗，朱雀台边的杏花树被夜风裹挟着，花瓣簌簌而落。
曲绯看着那轻粉色的花瓣落在姜简的头上。
在风中俏皮地颤动，似是不忍离去。
西宇禅师已然远去，周遭文士也津津乐道着慢慢散去，只余一些世家女郎，望着高台上的姜简，一步三回头地不肯走。
曲绯摇着轮椅四下寻找，见韩墨还在方才的位置独独站着等她，这才安了心。
“为何助我？”
有声音传来，曲绯转过眸子。
目光堪堪一转便停了下来，在她的身侧，站了一个白色身影，月光之下，那身影玉立颀长，容光清逸，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却又如同身处星河。
见她看见了他，他温柔一笑。
曲绯却被他这灿然一笑晃了眼，迷了心。
她慌忙低下头，只道地上的石板比那倾世的郎君更叫人关注。
她知他是介怀桓府门前那事，怕是会认为她出尔反尔。
可她又如何向他解释，她真的没有其他任何绮思。
此时，他负手立于台上，于烈烈夜风之中，当真飘然若仙。
曲绯看着他，不由得有点痴了。
这般的南平君，这般的姜三郎，怕是台下任何一人，都不想让他输吧。
即便知道他有通天之能，八斗之才，即便是输了，也有怀谷之胸怀可以包容。
而她，只是他面前的一点微末尘土，与他是河汉之远云泥之别，却依旧忍不住，停不了，非要为他走上这一遭。
可是这些话，要怎样对他说？
若是说了，他有真的会听自己这一点莫名其妙的情绪么？
原来真的不是所有道理，都能说得清的。
她将所有话咽下了肚子。
“我已说过，我只是不想看郎君输。”曲绯低头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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