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羲居高临下地静静望向阿璃,嘴角的弧度似透着一丝嘲弄。
郝杰忍不住张了张嘴,“相国大人,郡主她……”
“叫你闭嘴。”阿璃手臂一紧,手中白刃压向郝杰咽喉。
她抬头看着延羲,冷声说:“风延羲,你若不想见这人身首异处,就马上撤军!”
任他再冷血无情,也不可能当着麾下士兵的面,任由部属被人斩杀。
延羲沉默地打量着阿璃,继而缓缓问道:“你觉得,你有能力做我的对手?”
他话音未落,阿璃猛地感觉胸口一窒,体内的噬心蛊虫像是被倏然唤醒了一般,不安地躁动起来。
她手指一颤,匕首在郝杰喉间的皮肤上轻轻擦过,惊得郝杰失声叫道:“郡主!”
郝杰并非胆小怯懦之人,尤其眼下当着一众部属和顶头上司,更要维持英勇无畏的高大形象,但被冷冰冰的刀刃割开脖颈的感觉,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想尝试。
他愿以为郡主也就是闹闹脾气,于是刚才施眼色让心腹借传令的机会,急速去请相国大人。谁知道风延羲的出现,反倒似乎引得阿璃杀气更盛。两人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感觉,怎么看,都不像是手足情深的表兄妹……
正忧心忡忡之际,郝杰突然感觉身体一松,脚下趔趄了几下,差点没摔倒在地,仓皇间回头,惊诧地发现郡主竟然已经放开了自己。
阿璃握着匕首,眼锋凌冽地望向延羲。
适才蛊虫的躁动,只是个提醒。提醒她,她的这条命攥在了风延羲的一念之间。
只要他愿意,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她的性命。
如果可以,她宁可拼得玉石俱焚!为华阳关丧命的将士复仇也好,不让弟弟再沦为棋子也好,总之是要立刻取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性命!
可她清楚,正如延羲所说,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一日一夜的恶战,已让她心力交悴,满面疲色,发髻亦是凌乱歪斜,唯有清澈双眸中的那抹倔强,依如往昔。
延羲移开了目光,自语般的低声讥嘲道:“刚才竟然还有个人告诉我,慕容煜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最适合守护你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可阿璃还是听到了。
她想到被延羲软禁和欺骗的仲奕,心中愤怒更烧得炽烈,握着匕首的指尖也不觉微微颤抖。
“风延羲,”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说:“有本事你不要用卑鄙的手段,正大光明地跟我和燕帝决一死战!你身为陈国相国,竟然在战场上使用暗夷的巫蛊之术,就不怕被人看穿你跟暗夷的关系吗?”
陈国和暗夷,敌对了近三十年。三年前,暗夷掐准了燕国攻陈的时机,突然揭竿起事。陈国不得不派出一部分兵力南下镇压,却因此遭到燕国和暗夷的南北夹击。兵力分散的结果,就是都城宛城的失守。先代陈王因为这件事,至死也未能释怀。
眼下阿璃当着众人,用中原话喊出延羲与暗夷的关系,就是想让他背负起叛国的大逆罪名,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
若换作以前,她或许会犹豫、会迟疑,至少,或许不会把延羲跟暗夷之间的牵连如此广而告之地公布于众。可这一刻,所有对他的愤怒与恨意集聚而发,再不想留半分的余地!
延羲冷冷地盯着阿璃,半晌,勾起了唇角,“怕?你觉得我会怕什么?怕被人嘲笑行事不择手段,还是怕让人知道、我的母亲是暗夷人?”
阿璃瞪着眼,惊疑地望着延羲神色自若地当众讲出了他生母的身份。
这个十多年来,在陈国讳莫如深的话题,此刻由他亲口提及,却不料是如此轻松、如此闲适……
延羲轻抖了下缰绳,策马踱至阿璃近前。
“今时今日,就算我连半个陈国人都不是,也照样能和慕容煜一争天下。”他在马背上微微倾下身,神色嘲弄地看着阿璃,“有谁规定过,暗夷人只能做贱奴,不能为帝王?”
阿璃的指尖狠掐着匕首的刀柄,心头滋味杂陈,却又说不出句反驳的话来。
她咬了咬牙,握着刀慢慢地后退,目光始终冷凝于延羲的脸上,“那好,你要争天下,要做帝王,就凭真本事来一较高下!你若依仗巫蛊之术取胜,就算得了天下,子子孙孙、千秋万载,还是会被人耻笑鄙视!”
她口中的巫蛊之术,指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蛊毒,还有她自己身上的、让她一辈子受制于风延羲的主仆蛊。
阿璃心想,风延羲既然有了称帝之心,就不能不顾及名誉声望!就算他自己可以厚颜无耻、不择手段,也总得为后世子孙江山社稷考虑。如果他借用巫蛊操控他人、操控战局的事情流传出去,最终也必会被中原正统所不齿与轻视!
她退至追云旁边,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鞍,挽起缰绳,正掉头准备疾驰离去,却听见延羲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我曾被人诅咒,一生孤独、不得幸福,又何来的子子孙孙?”
阿璃听出他的讥诮,但并不理会,径直驾驭着追云,电掣而去。
郝杰合拳跪至延羲马前,“末将失职,延误了军情,还请相国大人责罚!”
延羲淡淡说道:“起来吧。此事并不怪你,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郝杰站起身来,扭头朝阿璃离开的方向看了眼,试探问道:“郡主……”
延羲明白他的意思,“不必追了,她的坐骑并非寻常马匹。”
“那,追击燕国逃兵之事?”
延羲调转马头,“也不必了。”顿了顿,神色漠然地说道:“给燕国人留下点希望,才好让他们输得更痛。”
阿璃一路飞驰,凭着追云的神速,不出一柱香的功夫,便追上了运送军械和粮草的车队。
而慕容煜带领着撤离的伤兵,已早一步抵达了宛城。
慕容煜吩咐府尹将人马安置妥当后,便匆匆率着两千宛城守军前来接应车队。
他远远瞧见阿璃的身影,一颗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急策着绝影上前唤道:“阿璃!”
阿璃见到慕容煜,眼角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微微别过头说:“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这里。”
慕容煜瞧出阿璃神情有异,却又无暇细问,只道:“伤兵已经安置妥当。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护送车队,万一陈军追上来……”
阿璃截然打断了他,“万一陈军追来,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取你的性命!你是燕国的国君,死生皆系万民祸福、江山社稷,岂能轻易涉险?要知道,你的命,不仅仅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她想起华阳关丧命的一众将领,想起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的沃朗,脑中一片悲痛凌乱。
慕容煜目光澄明地望着阿璃,语气中却多了几分淡淡的伤痛与惊诧,“正因我是一国之君,才不能坐视不顾、置身事外!若要我再如此,我……”
他有些艰难地顿住,抑制住情绪,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出了什么意外,朝中储君已立,不至于陷入混乱的境地。更重要的是,阿璃,你不会不明白,我不可能留下你一人于危险之中。”
一日之内,他已经做了太多无法两全的决定。
取舍抉择之间,除了那许多的愤怒、挫败与无奈,还有深深压于心底的愧疚和悲痛。
因为他是帝王,是众人仰望的统帅和榜样,所以,他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以免动摇士气军心。所有的情绪,只能被收敛起来,强行压至了最深处。
而此刻,身边最亲近之人的不理解,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苦楚……
阿璃咬了咬唇,低声说:“我有追云,再怎么,也不至于落到陈军手里。”
慕容煜轻蹙着眉,暗暗叹了口气。
若非知道她有追云,他又岂会容许她留在队伍最末之处断后?
两人各揣着心思,皆沉默下去,没有再言。
所幸的是,陈国的追兵一直未见踪影,在守军士兵的帮助下,车队终于驶进了宛城。
慕容煜下令关闭了各处城门,加强城中的戍卫和城楼的防守,并在宛城之中开始施行宵禁。
阿璃派人从城中各个药铺搜寻来雄黄,为中了青冥蛊的士兵解毒。
乘马撤离的燕兵大约有两万人,在府尹的安排下暂时住进了宛城各处的官衙和客栈之中。阿璃领着随行的大夫,将所有安置有士兵的地方都查问过一遍,确认蛊毒已解,才安下心来。
等她忙完诸事,回到行宫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阿璃的身心,俱是疲惫不堪,进到寝殿,也顾不得回答侍女们的问安和请示,径直爬上卧榻,倒头就睡。
睡意深沉,思绪却不肯安宁。
恍恍惚惚间,她梦见自己站在了金戈铁马的硝烟战场之上。
双方的士兵们刀剑相向、殊死拼杀,入目之处,鲜血淋漓、残肢断躯。
那些倒地的军士中,每一张面孔,她仿佛都认识,但又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来。
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睁着眼,冷冷地盯着阿璃……
不远处,慕容煜银盔亮甲,正挥刀砍下敌军一名将领的头颅。
那颗头颅落到地上,滚了过来,最后,停在了阿璃的脚下。
熟悉的清澈双目尚未合上,酷似母亲的两片嘴唇似乎还在蠕动着,轻轻地唤着“姐姐”。
阿璃喉间堵塞,胸口窒息,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挪动着双脚,想后退逃离,却跌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那人贴在她耳边,声音冰冷而邪恶,“阿璃,我要你一生一世都活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