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煜抵达宛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底。
吴予诚奉命已先行到了宛城,负责督建前线的防卫。他让人提前将陈国的旧宫收拾整饬一番,用作燕帝和王妃在宛城的行宫居所。
阿璃在宫门处下了马车。
前来迎接的大小官员和宫中侍从,黑压压一片地跪在地上,俯首噤声。
阿璃的视线越过众人,望向曾在记忆中有过不同意义的巍峨殿台,心中五味杂陈、百般感慨。
她第一次踏入这座王宫的时候,还是暗夷进贡的一名贱奴,没有姓氏,前程未卜,佝偻着小小的身躯,满心惶恐地站在宫墙下,偷偷打量着高耸奢华的楼台。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很快地、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重重宫阙之中……
可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她竟以这座宫殿的女主人的身份,重返故地?
宫人们将行李等物安置妥当,又在长庆殿中燃起熏笼壁炉,顿时炭香扑鼻、满室温暖。
慕容煜脱下大氅、递给宫女,一面问随他与阿璃一同入殿的吴予诚:“宛城的防御工事进行得如何?”
吴予诚说:“回陛下,汕州调来的七万大军已于前日到达,微臣让他们暂时驻扎在了华阳关外。”
两人走到殿中摆放着一副沙盘面前。
吴予诚指着盘中山脉丘陵的一处,“华阳关位于宛城的东南面,地处山谷谷口,地势险峻,可谓是阻挡陈军北上的天然屏障。”
慕容煜研究着沙盘中的地形,“宛城自身的防御能力,比三年前弱了多少?”
予诚说:“宛城的城墙并无太多需要修补的地方,微臣已命人在城楼上预备下了篝火木柴,以备守城之需。只是,陛下入城时大概已经看见,城外的护城河已经填实,一时无法再度开凿,让宛城的防御能力比以前弱许多。”
三年前,燕军攻打宛城的时候,为了突破城外护城河的阻挡,上万名前锋营的战士,不得不以血肉之躯对抗着城楼上射出的火箭,用尸体堆积出一座人桥。
宛城攻破之后,为慰告亡灵,慕容煜下令将埋葬着无数将士英魂的护城河彻底地封堵住了。
慕容煜剑眉微簇,手指轻敲着沙盘的边缘,思忖说道:“宛城毕竟曾是一国都城,城楼险峻,外又有华阳关这样的天然屏障,在防御上,还是优势居多。”
阿璃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插嘴打趣道:“既是如此,当初又是怎么被你们攻下的?”
慕容煜笑了笑,继而肃容说:“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士气。若能做到全军上下一心、同仇敌忾,即便是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亦有机会胜过十倍于自己的对手。当年我们攻打宛城,是为报龙骑营火烧蓟城之仇。那时大军之中,一多半以上的人都曾亲眼目睹过蓟城大营被烧的惨景,提起陈国人来便个个咬牙切齿,攻城之际,都恨不得冲在最前面。”
他顿了顿,说:“只可惜,这样的士气,只能用上一次。”
阿璃明白慕容煜的意思。
既然燕军攻下了宛城,也就如同报得大仇,士兵们胸中原有的恨意也自然而然不那么强烈,再回不到攻城时那种奋不顾身的状态。
吴予诚颇有感触地说:“河朔一带,经陈国统治已有近千年的时间,在百姓心中,宛城就是陈国,而陈国,就本该拥有宛城。不管是城中的居民也好,守城的士兵也好,多多少少都会被这种想法所影响,面对攻城的陈国大军,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陈国的三十万大军虽然尚未北上,但从襄南到华阳关不过数日的脚程。这场仗,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他向慕容煜揖礼道:“陛下此次亲临宛城,不但可以提升前线将士的士气,还能更好地安抚归降的百姓,令他们不再生有异心,同我们的守军合力守护宛城!”
慕容煜听予诚所说,与阿璃当日劝服自己南下所举的理由不谋而合,忍不住看向阿璃,笑道:“阿璃,你可知,予诚在朝中素有才子之名。如今他赞同了你的想法,我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才女?”
阿璃抿起嘴角,“我如何能跟长宁侯相提并论。”
她缓步踱至沙盘前,“我不过见多了世上的人情冷暖,觉得能让百姓安心,便能令天下太平而已。”
吴予诚拱手道:“好一句能让百姓安心,便能令天下太平!王妃胸怀天下,又何必自谦?”
慕容煜握拳掩唇地咳嗽一声,揶揄道:“好了,你们俩就不用互相吹捧了。”
他指着予诚,对阿璃说:“予诚是我的从表兄弟,小时候便在一起读书习武,私下相处倒也随意,你不用跟他客气。”
他转身问吴予诚:“军中之事倒也罢了,只是安抚民心这一桩,还得要你多出些主意方可。眼下虽有赈灾的银两发放,但毕竟只是公事公办,算不上真正的亲民之举。你到宛城已有些时日,对于收服城中百姓的民心,可有什么想法?”
吴予诚沉吟了会儿,说:“再过数日,便是上巳节。此节在南朝,乃是踏青出游、临水饮宴的热闹日子,民间素来颇为看重。陛下何不趁此时机,亲自举行庆典,与民同庆?”
慕容煜负手思考片刻,继而点头应允,对予诚说:“主意不错,就依你所奏。”
他侧头看了眼阿璃,“王妃熟悉南朝的习俗,你若有什么问题,可以同她商量着办。”
予诚躬身答道:“微臣遵旨。”
用过午膳,慕容煜匆匆出宫,前去察看城楼一带的戍卫和兵力部署。
吴予诚跟阿璃坐在书房之中,筹划着上巳节庆典的安排。
予诚一面翻阅着宛城的地志,一面问道:“王妃以往在南朝过上巳节,都会做些什么?”
阿璃沉默了一会儿,略显含糊地答了句:“喝酒,跟朋友一起。”
予诚思索着说:“若是以酒设宴,只怕场面难以控制……再者,如果以陛下的名义赏赐酒食,若让混入城中的奸细趁机投毒,只怕更起祸端……”
阿璃闻言插话问道:“平时你们会盘查出入宛城的人吗?”
予诚听她问得突兀,略觉诧异,抬头看了阿璃一眼,答道:“陈国的军队尚未离开襄南,此时封锁城门、实行宵禁,反倒让城内居民心生惶恐。平时,守城的卫兵只会盘查看似可疑的人物。”
阿璃漫不经心地翻着案上的几卷古籍,似笑非笑,“什么叫看似可疑?有心躲过的人自然会乔装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谁会特意让自己看起来可疑?”
予诚说:“王妃所言甚是。可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既不扰民,又能疏而不漏。”
阿璃眉心轻拧,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又最终抿住,沉默无言。
两人各自翻看着手中的卷籍,予诚又执起笔,在卷帛上写了几句。
“王妃昔日同友人过节,除了饮酒,还会做什么?”
阿璃垂眸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上巳节讲求的是临水饮宴。所以,每年我们会挑一处可以泛舟的湖,一边在船上喝酒,一边欣赏湖边的景色。”
“泛舟湖上……这倒比席地而饮更合适些……”予诚想了想,说:“可这个时节恰逢冬去春来,景致恐怕会略显的萧条。”
阿璃合上书帛,轻轻呼了口气,缓缓说:“三月的蓟城,或许还是一片萧索,但在南朝,早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
她抬手托着下巴,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江南三月的时候,桃花已经开了。风吹过的时候,落英纷纷,花瓣飘落到湖面上,浮起一片粉色,远远望去,就像着了色的雪一样……”
予诚抬眼看着阿璃,眼神疑惑而探究。
江南与陈国相隔甚远,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这位扶风侯府的表小姐不计千里迢迢地前往?难道说,只是为了那落英如雪的美景?
他蓦地记起一些曾经听过的传闻,不禁有些忐忑起来,半晌,才轻声接过话说:“王妃与王妃的朋友,倒是懂得闲情逸致之人。”
阿璃正兀自出着神,闻言轻抿了下嘴角,笑意透着一丝苦涩。
吴予诚研究着阿璃的神色,沉吟良久,继而斟酌出言道:“南朝百姓,对燕人多少还是心怀排斥的。大燕收降东越以后,江南一带的百姓表面上虽没有抵触,但一旦利益被有所侵犯,便将所有责任推到朝廷身上。将来陛下统一天下,要想安抚民心降将,恐怕还需要王妃从旁协助。”
阿璃扬起眼帘,“我?”
她豁尔一笑,说:“我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嫔妃,能协助什么?”
“王妃此言差矣。王室中的女子,言行决策,皆可左右前朝动向。就算只是斡旋于朝廷命妇女眷之中,亦能促成对政局有利的世族联姻。就拿眼下的情况来说,燕国虽然收服了南朝的大半江山,但并不熟悉这里高门士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对哪些人该放权、该笼络,对哪些人该打压、该防备,王妃应该比微臣这样的燕人更清楚。”
吴予诚语气郑重,“王妃是我大燕国地位最尊崇的女子,亦是陛下最为信赖珍惜之人。只要王妃能舍弃对南朝的眷顾,一心为我大燕社稷筹谋,必能做出一番成就。”
阿璃抬眼盯着吴予诚。
虽然有从表兄弟这层血缘关系,但吴予诚和慕容煜在容貌上,并无相像之处。
予诚的父亲,是蓟城出了名的风雅侯爷,家中常有歌姬名伶出入。丝竹弦乐、莺歌笑语,让将领出身的长宁侯,比旁人多了种倚马斜桥风流公子的气质。
而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诚挚与毅定,却让阿璃莫名地想起了慕容煜……
她缓缓垂下眼帘,“侯爷的意思是说,我若不把对南朝的眷顾断得干干净净,就算不上对燕国忠心了?”
吴予诚站起身来,朝阿璃合手揖礼,继而开口道:“正因知道王妃是重情重义之人,微臣才斗胆进言,还望王妃勿怪。”
他态度恭谦坦诚,丝毫不隐瞒自己一番话的用意,颇有坦荡荡的君子之风。
阿璃心中其实很清楚,在燕国,对她心怀戒备的人又何止吴予诚?
换作程武,早不知何等严词厉色讥诮挖苦了。
她抬起头,对予诚笑了笑,“侯爷放心,我既然随陛下来到宛城,便是下了决心要同他并肩作战。”
她缓缓起身,眼锋扫过案上展开的帛卷和上面端正隽秀的字迹:
上巳节,泛舟,饮酒,赏花……
“普天之下,没有人,比我更愿意看到风延羲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