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客栈里又歇息了数日,才再次出发,前往陈国都城宛城。
有了巫医蒙卞古怪却有效的治疗,加上沃朗陪伴左右,阿璃的腿伤和心情都在恢复,胃口也好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气色都不再似前几日那样消沉黯然。
蒙卞问及墨翎的下落,阿璃心知自己刺杀慕容炎一事迟早纸包不住火,蒙卞终究会知道自己就是拥有神兽坐骑的杀手魍离,索性把实情一一告诉了蒙卞和沃朗。沃朗这才得知,姐姐当年为了逃脱贱奴的命运,选择种下子母蛊、做了扶风侯的杀手,十多年来活在生死的边缘,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愧疚难过,立誓一定要为阿璃解除蛊毒。蒙卞一面因为墨翎而唏嘘不已,另一方面,又从阿璃的遭遇联想到自己妹妹被掳的事,暗自叹息了好一阵子。
这日,行到宛城外几里处外,车队停了下来。
延羲挑帘入到阿璃的车内,“现在燕陈交战,宛城外设了不少盘查的关卡。为了不引人怀疑,车队需要一分为二,分开来走。我让沃朗和韩楚扮作南方来的商贩,带着货车和你们这辆马车前行。”
蒙卞裹了裹身上的毯子,“不管扮什么,只要我和圆圆不用下车就行。”他习惯了暗夷温热的气候,完全受不了北方的冬天,一路上非要跟着阿璃坐车,有点冷风就发抖,但凡有人来掀一下车帘就能让他哆嗦半天。顿了顿,又问延羲:“我们扮商贩,你扮什么?”
延羲说:“我扮作生病的富家公子,跟芙蓉和蘅芜另乘一辆马车。”
蒙卞匝了匝舌,指了指阿璃,“你一个公子带着两个丫鬟算什么?你把阿璃带去扮你媳妇,让那芙蓉姑娘过来扮我的媳妇。”
阿璃已向蒙卞解释过,当日迫不得已只能撒谎骗得他出手救治延羲,但延羲确实也是半个暗夷人,因此蒙卞所做,并不算违誓。蒙卞虽不曾气恼,可始终不信延羲和阿璃之间没有半分情愫,只道两人是互有情意、但不好意思表明,所以一有机会就在言语间打趣试探。
阿璃瞪了蒙卞一眼,脸上微有绯色,抬头问延羲:“那我们晚上直接在东郊密室外会合?”
延羲点了点头,继而问她:“你的伤,要不要紧?”
阿璃正要开口,蒙卞抢过话去:“要紧!怎么不要紧!所以说,你应该让她跟你在一起,万一遇到什么事,我一不会武功,二要保护圆圆,哪儿有工夫照顾她!”
“别听他胡说!我行动早已无碍。”阿璃把手中捧着的镂银暖熏球砸向蒙卞,说道:“你一路上都在讲自己对蛊毒如何如何的精通,现在怎么又怕了?若真遇上什么事,你撒把药粉、扔几条虫子,也远胜过我们跟人苦苦拆招。”
蒙卞捡过熏球揣到怀里,笑呵呵地说了声“多谢”,稍微整肃神色,继续说道:“你身上所中的蛊,能让母蛊感应到你目前身处的位置,我猜,扶风侯此时已经知道你人在宛城附近。可能因为你一路向宛城而行,从表面上看,像是跟往常一样回去见他,所以他这段时间并未再驱动蛊毒,只等和你见面。今夜你们动手前,如果被他觉察到任何异样,可能会随时驱动母蛊、令你毒发。所以,你需要一直待在延羲身边。”
阿璃蹙起眉,“沃朗不是帮我下了禁咒,让母蛊感应不到我的行踪吗?”
蒙卞说:“大巫师自己也不确定那禁咒能完全有效。主仆蛊是上古传下、已失传数百年的蛊,我们对其知之甚少。退一步说,就算禁咒有效,也只能隔阻母蛊的感应,而不能抑制毒发。你想想看,如果扶风侯突然发觉感应不到你的位置了,肯定会心生怀疑、催发蛊毒,但这几天一直好好的没事,我猜他多半还能感觉到子蛊,所以才没动静。”
阿璃琢磨着蒙卞的话,咬着嘴唇,缓缓抬起头,刚好对上了延羲的视线。
延羲沉默片刻,开口道:“蒙卞说得不错,你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他伸出手,“你跟我去后面那辆马车,我让芙蓉过来。”
阿璃想了想说:“能不能让蘅芜过来?她武功好,有她跟着沃朗,我稍微放心些。”
延羲点了点头,拉起阿璃,扶着她下了车。蒙卞紧了紧裹身的毯子,露出一道满意的笑来。
延羲的马车之中,萦绕着暖香脂粉气息,芙蓉一手执着把刀柄精致的小刀,一手捏着颗红栗,用刀划开栗背,再放下刀、用手一点点剥开栗壳,皓腕轻抬,将栗子送到延羲的嘴边。
阿璃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索性合上眼,装作闭目养神,心里重温着今夜计划的每一步。
芙蓉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要说这红栗,还是陈国的最好。”
延羲说:“你回东越前,我让人多准备些给你。”
芙蓉似轻笑了声,蓦地,低声呼道:“哎呀!”
阿璃睁开眼,见芙蓉举着手指,一片染了蔻丹的指甲断了开来,想是剥壳时过于用力所致。
延羲看了她一眼,“没事吧?”
芙蓉笑意妩媚,“不碍事的。”目光扫过阿璃,又说:“都怪我自己不小心。”
阿璃身子前倾,伸手从盘里捻起一颗栗子,扔给延羲,“你这人怎么这么懒,吃个栗子还要人帮着剥,以你的内力,轻轻一捏不就开了?”
延羲接过栗子,唇畔勾笑,手指微一用力,栗壳“咔”地碎开。
他把栗子抛还给阿璃,“猜得不错。”侧头望向芙蓉,“只是,经手美人的香荑,另有一番风味。”
芙蓉盯着阿璃手中碎了壳的红栗,脸色微有些僵滞,可听到延羲的后一句话时,神情又即刻含悦柔和下来,目光清波顾盼地落回了延羲的脸上。
阿璃自觉有几分尴尬,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栗子。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乌伦,还有那些恩爱缠绵的时刻。若是自己也为他剥栗子,他会说些什么?以他的性子,怕是说不出延羲刚才的话来。多半,只是眼神灿若暮夜星辰般地看着自己……
芙蓉打量着阿璃的神情,莞尔笑道:“阿璃姑娘,这栗子是用来吃的,可不是用来看的。”
阿璃回过神来,也是一笑,把手里的栗子递给芙蓉,“我不喜欢吃栗子,芙蓉姑娘帮我吃了吧。”
芙蓉略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拂去已被延羲内力捏碎的果壳,放到唇边咬了一小口。
她笑意浅浅地说:“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吃着这栗子,竟让我想起了东门之栗的歌谣。”
阿璃小时候跟着仲奕学了些诗歌,却没听过东门之栗,于是问道:“东门之栗?是首什么样的歌谣?”
芙蓉垂着眉眼,低声吟道:“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她声音柔软,吐字抑扬顿挫,宛如曲声让人心魂荡漾。
一谣吟毕,阿璃明白了其中之意:思念着心上人的女子,伤感于近在咫尺,男子却不愿靠近。
她忍不住笑道:“中原的风俗还是太拘谨了些,要是换作我们暗夷,那男子不愿靠近,女子就主动追上去好了,这般傻兮兮地望着人家住的屋子算什么?”
芙蓉哧地一笑,睨着阿璃,“若是女子主动了,那男子还是不愿,怎么办?”
阿璃想了想,说:“不愿就算了,天底下好男儿多的是,若是没有缘分,又何必强求?”
延羲原本倚着车厢壁,好整以暇地看着芙蓉和阿璃的对话,此刻挑着眉,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说得倒是言辞凿凿,可事实上,你对男人的心思又有多了解?”
“有什么好了解的?”阿璃不甘示弱地回盯着延羲,“这种情况,无非两个原因,要么是真不喜欢,要么是其实喜欢但非要装出不喜欢的样子。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自然没有苦苦痴缠的理由,如果是第二个,只能说明那男子忸怩作态,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延羲的头微仰着、靠着后壁,噙着丝笑说:“如果是另有其他的原因呢?比如,两人之间有血仇,即使彼此爱慕,也不能在一起。”
阿璃心口犹遭重击似的一凛,说不出话来,仓皇地移开了目光,低声而迅速地说:“那……也是没缘分。”
慌乱的同时,她心中又不禁升起疑云,可又不能确定。按理说,延羲不应该知道自己和慕容煜的事……
这时,延羲又继续说道:“又或者,那男人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阿璃猛地坐直身子,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延羲唇边笑意加深,“没什么意思。你刚才说,无非两个原因,现在看来,怕是远不止两个。”
阿璃咬了咬嘴唇,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明明觉得延羲是故意在讥讽自己和仲奕,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似乎每次跟他争执,输的都是自己。
她伸手挑开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不知何时,夜幕已经降临,晚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在畏惧着即将到来的恶战。
阿璃侧过头,对延羲狡黠地一笑,今夜破东郊密室的伏羲阵时,一定会想办法让这家伙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