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翎急速上升,但终究迟了一步,羽箭密密匝匝地刺入了它的腹胸和翼下。它发出一阵刺耳的悲鸣声、划破过暗不见底的夜空。
俯在它背上的阿璃,手臂和腿上也分别中两箭,可她却全然不知,浑身冰冷地仿佛被抽去了魂魄。
“墨翎!”阿璃撕心裂肺地大叫着。
墨翎听到了阿璃的喊声,呜呜地低声回应了一声,拼出全身力气、奋力扇动翅膀,歪歪斜斜地朝西边飞去。
地面上的弓弩手见状,调转方向,再次放箭,但墨翎此时已冲过了箭矢能及的最远距离,射出去的羽箭唰唰落空。
阿璃泣不成声地喊着:“墨翎,你不要飞了!不要再动翅膀了!”
墨翎,和延羲一样,一旦流血,就很难止住。如此大力地挥动双翼,只能让血流得更快……
墨翎像没有听到一样,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冲出了燕军大营,扑腾了大约半里路,跌跌撞撞地栽进了一座树林,“轰”地一声坠倒在地。
阿璃被重重地甩出两三丈之外,颤巍巍地爬起来,摸向墨翎的身体。
十年前,阿璃捧着因女娲石神力而破壳而出的小黑鸟,亲着它毛茸茸的脑袋,问:“我叫你石蛋好不好?”小黑鸟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对着阿璃吱吱地叫着。阿璃不确定,它是不是接受了这个名字,但她知道,它将自己认作了母亲。
渐渐长大的小黑鸟仍旧飞不起来。心急的阿璃抱着它、爬到最高的树顶上,一次又一次地、忍痛把它扔下树,强迫它拼命拍打翅膀学飞。最终,小黑鸟学会了飞翔,而阿璃,学会了在树上睡觉……
小黑鸟慢慢长大了,仲奕给它取了个文雅的名字:墨翎。阿璃总爱嫉妒地说,从此墨翎就开始偏心仲奕了。可在心里,她知道,生死关头,墨翎可以为自己做任何事……
“墨翎,墨翎…”阿璃的双手哆嗦着,摸着墨翎身上数不清的羽箭,痛彻心扉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它的名字。
墨翎没有出声,也再不会像往常一样,神情傲倨地避开阿璃的抚摸。它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夜,黑如深渊。阿璃睁大着泪水迷蒙的双眼,努力地想看清墨翎的脸,却什么也看不见。触手的,除了羽箭,还有散发着血腥味的液体。
阿璃手心里攥着血,指甲深深地掐入肉里,直到掐得血肉模糊,直到自己的血与墨翎的血融为一体。她抬起头,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着什么,蓦地,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号。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远处有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在晃动,阿璃意识到,燕国的追兵正朝此处赶来。
她挣扎着起身,忽然一声“嗖”响,一只铁箭,力若雷霆、刺穿了她的大腿。
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你已无处可逃了,魍离。”
借着越来越亮的火光,阿璃抬起眼,看着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慕容煜。
是啊,他有追云,自然到得比别人都快……
慕容煜一手握着落日弓,一手抽出了佩刀、抵在阿璃的胸口上,“你受何人指使?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既然魍离只是名杀手,那指示他的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而这个敌人,似乎对燕王的行踪了如指掌……
眼前的这一幕,是何等的讽刺?阿璃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敢再看。
海棠花前的誓言犹在耳边、炽热的亲吻还余温在唇、甜蜜的悸动尚萦绕心间,可过了这一夜,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了血海深仇!
阿璃咬着唇,艰难地开了口,“你哥哥身中剧毒,你再不回去,恐怕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慕容煜手中的刀轻颤了下,“你说什么?”他明明看见箭伤不在要害,且慕容炎神色自若、并不像受了重伤,所以他才敢将王兄留在营中,自己带兵追赶刺客。
“我射他的那一箭上,涂有剧毒,此刻想必已快毒发……”
慕容煜冷笑道:“你想骗我离开?”
“那你杀了我吧。”阿璃缓缓抬起了眼,泪湿的双眸中满是绝望,“你先杀了我,再马上离开。”
慕容煜犹疑地看着地上的杀手。他原以为,魍离打算用慕容炎中毒为由、骗得自己离开,以便他逃生。可没料到的是,此人竟不惜一死……
失神的这一瞬,一道黑影倏地从旁边闪出。慕容煜下意识地回退了一步,却依旧被一股巨大的掌风击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出跌倒。
黑影正欲再上前,却被阿璃死死抓住了衣袍下摆,“不要杀他,求你……”
不远处传来了连串的马蹄声,亮晃的火把也清晰起来。黑影似乎轻叹了口气,弯腰抱起阿璃,一个飞纵,隐入了黑暗之中。
左将军吴予诚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起了慕容煜。
慕容煜被刚才那一掌打得气血翻涌、胸口剧痛,在予诚的搀扶下才站了起来。稍一定神,回想起魍离刚才的话,禁不住心头一阵忐忑,伸手拉过追云的缰绳,踉跄着上了马,吩咐道:“刺客被其同党所救。左骑营继续向北搜寻刺客,其他人跟我立刻返回大营!”
“大将军,”予诚指着倒在一旁、身上插满羽箭的墨翎,问道:“魍离的坐骑如何处置?”
“带回营。”慕容煜匆匆地扔下一句,驱策着追云向大营疾行而去。
中军帐里里外外围着几层护卫,数百的火把、将四周照得犹如白昼,将士们皆严阵以待,唯恐有刺客余党再次偷袭。
慕容煜飞身下马,奔入帐内。
内帐之中,慕容炎神色自若,闭着眼、裸着上身坐于榻上,两名大夫正包扎着他背上的伤口。
慕容煜见状,稍松了口气,问道:“伤可要紧?”
一名大夫上前行了个礼,“回大将军,并未伤及要害。下官已经拨出了箭矢,并施以金创药,休息上几日便可痊愈。”军中的大夫皆是随军的军医,见惯了各种皮外伤,慕容炎背上的这一箭在他眼里完全是小儿科。
慕容煜低声问道:“伤口可有中毒的迹象?”
大夫被这么一问,反倒有些惊讶,摇了摇头,“回大将军,伤口并无红肿、发黑等中毒的症状,且大人的脉象平稳,不像中了毒。”
慕容煜闻言,安下心来,走到榻前、跪倒在地,“王兄,臣弟护驾不利,还望王兄责罚!”
帐内的大夫和大多数护卫,本不知道慕容炎的身份,现在听见慕容煜唤出“王兄”二字,个个惊得不轻。
正在给慕容炎包扎伤口的那名大夫,手指发抖,战战兢兢地一面想跪下、一面又不敢松开手里的绷带。
慕容炎缓缓睁开眼,“此事与你无关,快起来。可有擒住刺客?”
“臣弟无能,让魍离逃了。不过,既然知道了杀手的身份,臣弟一定设法活捉他,问出幕后指使之人。”
慕容炎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忽觉胸口一滞,似乎心跳停了一拍,紧接着,呼吸也是不由自主地一顿。
慕容煜离得很近,马上觉察到兄长脸色的变化,慌忙问道,“王兄,怎么了?”
慕容炎摸着胸口,喘息着说:“刚才忽然有些胸闷,好似窒息了一刻。”
慕容煜眼光扫过一旁的大夫,“这是为何?”
大夫赶紧上前为慕容炎把脉,片刻,神色大变,额前鬓间渐渐冒出汗来,“这……这脉象,忽然变得十分怪异……”
慕容炎只觉心口又是一滞,和之前相似的症状再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呼吸间歇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他捂着胸口,剑眉紧扭,半天才缓过气来。
大夫的手指不住发抖,抬头看了眼同僚,“何大夫,要不……要不你也来看看?”
何大夫换下之前把脉的张大夫,摸了摸慕容炎的脉,也是大惊失色,却哆哆嗦嗦地不敢开口。
慕容炎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大夫嗵地一声跪倒,“回……主上,主上……像是中了一种怪毒……心肺似乎,似乎在急速麻痹……”
一旁的张大夫也跪下道:“下官该死!适才见伤口并没红肿、发黑,所以未曾怀疑过中毒。眼下,眼下依照脉象看……”
“可有解法?”慕容煜打断了话,急问道。
说话间,慕容炎的心滞窒息又发作了一次,并且时间比上一次更长,脸色顷刻间多了几分青紫。
帐中的大夫是整个大营中医术最好的两位,但此刻却都无言以答、无计可施,只能跪在地上,簌簌直抖。
慕容煜看着军医的反应,再回想起魍离的言辞凿凿,脑中如犹遭雷击后般的一片空白,茫然地追问道:“到底有无解法?”
张大夫抬头道:“下官可试着配一副解毒药,只不过……此毒发作的速度极快……只怕……”
慕容炎此时倒显得十分镇定,挥了挥手,急促地说:“尽力一试吧,解不了,寡人也不会责罚。”
张大夫和何大夫感激涕零地叩谢圣恩,匆匆出帐配置解药。
“去把营中四品以上的将领全叫来。”慕容炎侧头对一名亲兵吩咐道。
慕容煜脸色苍白,呆呆地望着兄长,“王兄,这是为何?”
慕容炎费力地笑了笑,“生死有命,世人皆不能免。可身为一国之君,死生皆系万民祸福,不得不未雨绸缪、防患未然。”他嘴上虽说是防患未然,但心中清楚,所中之毒恐怕已是无药可解。想那刺客费尽心力潜入燕军大营,必定是早有周详计划,岂能随便射上自己一箭就不战而退?
吴予诚和其他几名将军,早就等候在帐外,此时逐一进到内帐,齐齐跪拜在地。
慕容炎拢了拢衣袍,肃容道:“众位将军跟随我三弟多年,为大燕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乃大燕国的肱骨之臣。寡人如今身中剧毒、生死未卜,召你们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他话音刚落,身上的怪毒又一次发作,情况更甚从前,脸涨得发紫,额头青筋直冒,捱了半晌才透过气来,大口地喘着气。
慕容煜上前扶住兄长,眼见原本相貌威武、性子豁达爽朗的大哥,此时被折磨地面孔扭曲、因无法呼吸而痛苦地绞着手,心痛到了极点,含泪咬牙道:“王兄再坚持一下,解药马上就配好了。”
慕容炎稍喘过气来,挣扎着坐起身来,竭力维持着身为帝王应有的尊严,气息微弱地说:“寡人恐怕余时不多了。”看了眼慕容煜,“三弟,你跪下。”
慕容煜依言,和众将一起跪于榻前。
慕容炎深吸了口气,目光扫过群臣,开口道:“大将军慕容煜,与寡人同为先王的嫡子,自十一岁来,一直由寡人亲自抚养教导,熟知治国为政之道,仁德忠勇,足固国本,现立为燕国储君,众卿务必尽心辅佐,朝中敢有生异心者,当众共诛之。”